达文彬正坐在半六边形的宽阔班台后面打电话。听见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便用手捂住话筒,随口说了句“进”,随即就瞥见斜向自己的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开了,秘书朱宏宇像以前一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达文彬收回眼神,仍是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继续口气沉稳地对着话筒说:“这份名单,你们这么报上去,肯定会有问题的。那个刘波,虽然是个处长,可是,他们局只是个处级单位,他充其量也只是个科级干部,怎么排序能放在前面?还有,你们把李健同志跟一般来宾排在一起,这显然不太合适。别看他现在在国资委挂职任调研员,还是正处级,可却是在中央大衙门里了,我看,应该把他排在嘉宾里面。还有……”达文彬上身微微前倾,一边专注地缓缓用鼠标翻着屏幕上长长的一串名单,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看似商量的口气,可声音里却透着不容置疑,“还有关于一些退休老同志的邀请,你们还得要继续斟酌斟酌。我的意见是,确实无关紧要的,即使当时是正局级的,也不要来了。他们这些老同志,你一请准到,请谁不请谁都不好。来得越多,落下的也就越多,要是在会上还要求说两句,谁知道能说出什么来……”
朱宏宇捏着一份材料,按规矩,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离班台有一米远的地方,盯着达文彬无框眼镜片后面被屏幕映得越来越亮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就替会务组那个整理名单的家伙担忧起来。唉,从领导的眼神看,没准这个哥们儿这一辈子就完了。他要知道达总亲自过目这份名单,打死也不敢糊弄的。
达文彬这个电话,足足又打了二十几分钟,才慢慢地搁下了。他将棕色的高背转椅微微往边上滑了滑,无声地漂移到了班台的主桌后面,转动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低头沉思着,仿佛对面的朱宏宇并不存在似的。
尽管朱宏宇的膝盖已经笔立得微微有些酸涨了,但看见达文彬阴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桌面,就知道领导此时不便打扰,便寻思着,是不是要退出去。可是,要报告的,还一句都没说呢,而且,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出去了,是对领导的置之不理不耐烦了,还是怕影响领导思考呀?说不清楚嘛。因此,只得一声不吭,晃动了一下双腿,继续保持着谦恭的姿态,耐心等待着。
没想到,他这下意识的举动,倒是惊动了达文彬。他警觉地忽地一下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桌前西装革履的朱宏宇,脸上慢慢浮出了一泓淡淡的笑意。
朱宏宇知道,这是领导在示意自己说话。
“达总,今年新分来的二十八个学生,刚军训回来,现在都在会议室里呢。人事处张处长让我过来请示您,是不是要接见一下?”朱秘书微微哈了哈腰,声音洪亮地说。
“嗯?”达文彬又是凝了凝神,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问道:“小朱,有他们的材料吗?”
“有,有!这是人事处刚拿过来的。”朱宏宇忙上前一步,把一直捏在手中的材料展开,端端正正地双手放在达文彬眼前的桌面上,随即又撤回到了原位。
见达文彬微微皱着眉头,仔细翻阅着面前的几页纸,同时右手习惯性地在桌面周围划拉着什么。朱宏宇赶紧又上前一步,从桌上的掐丝景泰蓝笔筒里掏出一支签字笔,快速拔出笔帽,送到达文彬手边。
达文彬接过笔,抬起头对着朱秘书善意一笑,低头继续扫视材料。
再次退回到原位的朱宏宇,以探寻的口气请示道:“达总,要不我先出去了,就跟张处长说,您现在有些忙……”
“呵呵,”达文彬放下笔,全身仰靠在椅子上,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和蔼轻松地笑道,“我现在不忙了。”说着,竟然起身站了起来:“走,咱们见见那些新学生去。”
“哎!”朱宏宇赶紧脆声应答,几步抢到门边,拉开厚重的木门,站在门后,等着达文彬。
不想,达文彬走到门口,疾速的脚步戛然而止。他仰头想了想,习惯性地抬手捋了捋顺滑乌亮的头发,对朱宏宇慢悠悠地说:“我看这样吧,你去会议室,对张处长说,把那些学生请到我办公室来。”见朱宏宇还有些犹犹豫豫的样子,达文彬笑了,随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去吧,就是随便聊聊,不必搞得那么正式嘛!”
过了大约五分钟左右的样子,走廊里就隐约传来青年男女那种特有的肆意说笑声,等到了门口,就完全肃静下来。门开了,一群年轻人在朱宏宇的引导下,鱼贯进入到远宏集团总经理达文彬的办公室。
这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位于公司总部二十五层办公楼的第二十二层。一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圈摆放整齐的四四方方白色单人亚麻布艺沙发。在每个洁净、素雅的沙发中间,都隔着一张小小的矮脚红木茶几。往里面看,屋子正中央,是达文彬的那张尺寸硕大的一体化实木班台。台面上,除了正前方覆着一小块黝黑润泽的真皮外,其他部分,就像刚刚打过蜡似的,亮得逼人双目,令人几乎不敢正视。那上面,除了一些日常的办公用具之外,最为惹眼的,是将近半米长,喷鼻引颈,翻蹄亮掌,栩栩如生的一头傲然金牛,流光溢彩,铸工精湛!
在屋子正后方,凹进去的一块壁龛之中,赫然镶嵌着一挂巨幅镂空木雕“万里长城”!这幅楠木原纹艺术品,高近两米,长可盈丈,气势恢弘,如实景再现,仰望之下庄重、威仪,凸显出房间主人的尊贵身份。然而细细品味整幅画面,却又是行刀运凿洗练洒脱,线条清晰流畅,淡淡的幽香之下,丝毫不给人以滞重、呆板的感觉。
在后墙一侧,还有一扇标准尺寸,不太惹眼的橡木小门。可以肯定,在门后面,应该还有一间屋子。
现在,晶莹剔透的枝形水晶大吊灯下,端庄沉稳,垂手站着一位四十四五岁,中等偏瘦身材的中年男人。他上身穿一件深蓝色横条纹短袖T恤,下身青色西裤,脚下皮鞋在锃亮的暗红色通体砖地面上泛着乌光。这几乎是这个季节里达文彬的标准正装了。此人最引人瞩目的地方是,无框眼镜后面那一双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鹤眼。不怒自威,似嗔含笑,几乎一下子能看到你的心里去。
达文彬等大家都走进来了,才上前两步,满面春风,笑吟吟地朗声说道:“欢迎欢迎,欢迎咱们远宏未来的老总和处长们,哈哈……”说罢,拊掌大笑,紧接着便是亲自招呼大家在小沙发上就座,同时连声吩咐朱宏宇给大家倒水沏茶。
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名声如雷贯耳的达总,原来竟是这样平易近人,笑容可掬。大家不禁立刻就少了些拘谨,三三两两主动寻摸到就近的沙发上落座。其中有几个过于放松的,似乎在沐浴了领导的春风之后,还有些忘乎所以,竟然勾肩搭背,交头接耳起来。
跟大家一起进来的人事处张处长,看到这些缺规少教的孩子们,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暗自扭脸看达文彬。见他仍是一脸慈祥、惬意的样子,便放宽了心,走到已是坐得满满当当的沙发前面,转着圈地逐个给达文彬作介绍。
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多少还是懂得些礼貌的,领导走到自己面前时,还都知道站起来,不过每个人的表现就不太一样了。有机灵点的,躬身双手接过达文彬的手,热情洋溢地呼唤“达总”。其中的亮点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呼唤领导的官称就像叫自己的亲爹一般,甜甜的,甚至还带着几分娇羞。不过,有的可就差点儿意思了,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有蔑视权贵的傲骨,只是伸出单手,唯唯诺诺地与达文彬轻触,便倏地一下,抢先躲开了。
张处长在边上把这些细节都瞧在眼里,同时不住地侧脸观察达文彬的表情。见达总已经恢复了平素那副张弛有度、皮笑肉不笑的冠冕样子。他暗自揣测,也不知道对今年新招来的这些人,领导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不要紧,好在这些名单,虽是走过场一般,可还是在经理办公会上集体决议通过了的。不管真人表现如何,上面打了招呼的几个,都已经全部招进来了,其他的也是按制度要求,可丁可卯卡的。就算质量良莠不齐,也终究不能完全都怨到自己头上吧?
达文彬转圈把这些新人逐个巡阅了一遍,扭头看看周围,见场子里除了该站立侍奉的朱秘书,就只剩下自己和张处长两个人还没座。尽管把角一个小沙发还空着,可他并没有坐过去。而是反身走回自己的大班台前,将平时给来客准备的那张矮背钢管椅搬起来,膝盖顶着,一边跟那些孩子们继续寒暄:“你们有多少人是第一次到北京啊?……”一边往大家对面推。
朱宏宇一见,暗自叫了声“不好”,几步就冲上来,敏捷地抢过达文彬手上的椅子,亟亟地推到一圈人前方。朱宏宇心里明白着哩,把角的位置,达文彬是绝对不会屈尊坐在那里的。据自己多方观察,那个位置应该是“死穴”!就是开经理会的时候,谁惯常坐在这个位置上,谁准倒霉。现在的倒霉蛋,就是公司的汪书记了。这不,已经躺在医院里小半年了,估计最后连离任审计都用不着做,就可以完完全全履行当初的誓言,真正要为事业奋斗终生了。不过这可是个秘密,是自己绝顶聪明的大脑,经过长期观察,总结出来的,打死也不能说!除他之外,知晓这个秘密的人,恐怕也就只有达文彬总经理了。
达文彬一反常态,在钢管椅上落座之前,竟然冲着朱宏宇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这下,弄得他在众人面前心里暖洋洋的,尤其是还当着人事处处长的面。这表明什么,表明领导尊重你呀!一贯的平易近人,大领导的风范嘛!
注意到表示此前曾到过北京的人并不太多,达文彬一边接过朱秘书趁热打铁递上来的亮晶晶的保温杯,一边冲着恰好刚在那个倒霉沙发上找准了自己位置的张处长说:“张处长,你看能不能在同学们分到下面各个部门之前,安排去长城、十三陵旅游一趟。那条线比较远,他们现在又没有车,自己去不方便哪!”
“好,好!”张处长刚坐下去的屁股又抬了起来,躬身答应的同时,赶紧翻开一直捏在手头上的笔记本划拉了几下。
“关于咱们集团的情况,想必张处长都已经向大家介绍过了。”达文彬习惯性地交叠起双腿,和蔼地看着大家。达文彬见张处长屁股又要抬起来,便及时向他轻轻压了压手。
张处长这才屁股随着心情,终于一起落稳当了。占着个沙发边说:“是,是,已经介绍过了,但是还请达总再做些重要的指示呀!”
“好,那我就做一回王婆,再简单地夸一夸咱们这个远宏集团,你们要是听过,可不要嫌我啰唆哟!”达文彬说着,向大家顽皮地挤了挤眼睛,果然成功地诱导出了几个单纯的笑声,“咱们远宏可是了不起呀,要是从前身那个老研究院算起来,已经有快五十年的历史了。期间出过两位副部长,一位副省长,呵呵,可谓精英荟萃吧。”达文彬满脸是笑,说起自己的家事,厚重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现在的远宏集团,下属两个国家级研究所,三个产品制造工厂,还有各种辅助实体,像情报资料中心、通信网络中心、物流配送中心,等等。可以说是一个集研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高技术大型国有企业。”
在听到有些做作的一连串欷歔惊呼过后,达文彬的语调忽而一转,反而变得像拉家常似的,慢声细语起来。这哪是领导在训话呀,绝对是一位学长在谆谆教诲晚辈嘛,听得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刚才我从你们的材料上看,除了少数几个一本之外,大部分都是硕士或者博士,可以说,在座的各位都是精英之材呀!不过我要重点补充说明的是,咱们这个远宏集团,虽然是个大国企,每年有几十个亿的产值,还以年30%左右的速度持续递增,但负担却是很重啊!像张处长这些老同志都知道……”达文彬这个领导的优点之一,就是总忘不了在公众场合,适时给下属贴面子,戴帽子。果然,张处长听了,忙中偷闲扬了扬老脸,作为回报,低头在小本子上划拉得更欢了。“咱们要盖家属楼,还要报销职工和家属的医疗费,负担退休金。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集团上上下下,从我这个老总到普通职工,每个人的责任都很重哪!因此呀……”他伸直手臂,向大家划了个半圆,表情殷切期盼,“我诚恳地希望青年人,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科技人员,能够尽快岗位成才,为咱们远宏,同时也为你们自己今后的个人生活创造财富。再往大一点儿说,也只有这样,才能为社会作贡献嘛!”
不料,有几个实心眼的新人,听了达文彬这番推心置腹的体己话,刚得到领导亲自接见后涨红的小脸,就明显有些黯淡和心虚的样子。朱宏宇见了,不禁在心里暗自讪笑:这几只菜鸟还真是傻得可爱,根本理解不了达总话里寓扬于贬的深意。达总那是谦逊低调的大领导风范,你们以后慢慢见识吧!
达文彬其实也注意到了眼前这个效果,心里一动。虽然脸上依旧保持着浅浅的笑模样,看起来似乎不以为然。可在心里就更加留意孩子们的反应,从表情上观察他们到底有谁能真正跟上自己的节奏。这些小家伙,每个人的名字他还不能立马就叫得出来,可是对各人的长相和现实表现,他却能做到过目不忘。老领导林部长以前曾多次夸过他,这叫很强的“形象思维”能力。这也是达文彬明显有别于一般人的地方。
达文彬无意中瞥见正埋头奋笔疾书的张处长,一闪念,不安地想,照他这个架势,估计到不了后天下班,自己的所谓“重要讲话”就要在集团内部网站上贴出来了,这可不大有意思。其实,他很有些讨厌政工干部们的这一点儿,动不动就是断章取义的所谓“精神实质”。如果自己可巧有哪一句说得不够严谨,岂不是授人以柄,自讨苦吃吗?因此有意加快了语速,让他来不及“搜集材料”。
“对于咱们这个以科技创新带动整体发展的高技术型企业来说,人才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你们也许还不清楚,咱们每年要进大概一百名新员工,可是,具有国企正式职工身份的就你们,为什么?我以前在经理办公会上曾经明确表述过,就是因为要把你们这些人才留住,用远宏能提供的最好待遇把你们供起来,为你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提供最好的条件,为社会造就人才……”
朱宏宇听到这里不觉深有感触。达总这么论证精辟的纲领性讲话,自己此前在办公会做记录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嗯,看来以后更要向达总多学习,多请教。等散会后,马上就在提交给部里的《半年工作总结报告》中,加上“领导高度重视,激励青年人才,集团自主创新”的重要内容!
达文彬别看是技术人员出身,可是为官多年,见多识广,又加之善于归纳思考,因此宣传鼓动,张口就成章为一套结合本单位实际的务虚理论来,本可以滔滔如江河之水,不过,他今天的主要心思并不在这个地方,而且,对着这些懵懂的小孩子,侃起来确实也没必要。
看到张处长无奈地垂下笔,眼睛不停眨巴着,急迫恳切地望着自己,达文彬便适可而止,话锋一转指了指他,亲切地对大家说:“我要感谢张处长呀,今天给我提供了一个与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难得的直接交流机会。我想,趁着这个平台,我也要向你们多学习学习。这样吧,下面咱们换一种沟通方式,大家都有什么问题,或者对我,对集团有什么希望,可以像对待兄长似的,都爽快地提出来,我一定做到有问必答。”
达文彬说完,端起保温杯很惬意地喝了一口水,抿起嘴唇,笑眯眯地扫视着大家。可是,当大家碰到他那刷亮的眼神,都好像触电似的,不自觉就有些心虚般地垂下了眼睛。在这个非比寻常的场合,谁也不敢贸然先说话。场面就这么一下子冷下来,寂静得连有人脚尖轻轻摩擦地面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
一直垂手立在一旁的朱宏宇,见此情景,不觉就替领导担心起来。要是再没人说话,这不是晒领导的台吗?领导的心情,就是自己的心情,领导的尴尬,那就是自己的痛苦啊。尽管急得直搓手,可他知道,在这个台面上,绝对没有自己唱戏的份儿。情急之下,便轻轻挪动脚步,站到张处长正对面稍远处,一个劲儿地向他挤眼努嘴的。
张处长其实也在暗自着急,看见朱宏宇逼自己,只能挺身而出了。“哎,这个……”他支吾着看了达文彬一眼,才放大了声音说,“机会难得,如果大家家里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集团领导提出来嘛。”
真不错,张处长话音未落,就从他并排的右手边传来了回应:“哦有个困难,不知道提出来,领导允是不允?”这难得保持着原汁原味的陕西话,勾得大家一下子全都转头望过去。只见搭腔的是一个长脸大下巴,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横纹,头发稀疏的男同学。看面相,明显比周围的一群大不少,不过嗓音却是尖声尖气的。
噢,达文彬想起来了,此人是今年新分来的两个博士中的一个。书读得多了,怪不得看上去要老成持重许多。达文彬见是博士说话了,越发显得客气。他放平两腿,上身微微前倾,用鼓励的口吻说道:“许博士,你说嘛,大胆地说,不要有什么顾虑,以后远宏就是你的家嘛。”
“呃,那哦就说咧,是这个样子的。”许博士摇着稍许有些涨红的脸,看似字斟句酌地说,“哦家在农村,哦的母亲现在有病,哦刚才听达总说,集团有一部分支出,是用于职工和家属的医疗费呢。哦就是想问问,集团是不是能给哦母亲报销医疗费?”他停了停,看见大家全都关注着自己,信心倍增,不觉声音又大了一点儿,听起来也更刺耳了,“要是不能全额度报销,给报销一部分也行啊。”
“扑哧!”许博士刚说完,从达文彬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达文彬迅疾扭过脸,发现朱宏宇正捂着嘴巴,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这个,这个……”达文彬实在是没想到,这位饱读诗书的博士,竟然真拿企业当自己的亲娘了。做了多年的领导,他平时最瞧不起占公家小便宜的职工,主观确定为是思想品德有问题,不由得火往上撞,眼睛一下就放亮了。看见这熟悉的犀利眼神,张处长不由得心头一阵紧缩。
可转念又想,抛开这亲民的场合不说,不是自己让人家大胆说的吗?人家既然说了,你能把他怎么样?咳咳,还真是拿他没办法!达文彬思索片刻,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瞬间就恢复了善解人意的样子,和蔼地说:“小许呀,你提的这个,是个个人问题,在今天这种场合,咱们就不多讨论了。但是,你母亲有病,应该抓紧治疗。必要的时候,可以接到北京来。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找我,我还是认识几位名医的。关于职工家属报销医疗费的范围,国家是有明确文件规定的,谁说了都不算,以文件为准。你看这么办好不好?等散了会以后,你去找一趟张处长,我想,他会按照政策,给你一个确切答复的。”达文彬说完就迅速向一边扭过脸,刻意躲开那个半秃博士仍是意犹未尽的眼神,再也不看他一眼。
张处长面色也很有些难堪,脸拉得老长。心说,可不能让这个四六不通的家伙再口吐象牙了,再说下去,弄不好下面就有什么解放普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宏大构想提出来呢。到那时候,真找不出现成的文件、规定可以敷衍他。这家伙搅局是小,可万一从这些菜鸟堆里,再诱导出个超极品,胡言乱语两句,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再挑处长这副重担,也许就是两说!不过,好在他经验丰富,没再给其他人自告奋勇的机会,索性直接点将了:“裴小彤,你说说看……”
裴小彤是部里某位司长的小姨子,白白净净,身材娇小,总是一副笑眯眯很乖的模样。张处长估计,她与姐夫一家接触多了,应该懂得些职场里的基本守则。
果然,小姑娘抿着嘴唇微微沉吟了片刻,手扶着膝盖站起来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我刚参加工作,一点儿情况都不了解,也没过多的想法,反正就是多向老同志学习,干好本职工作呗。我想请教一下达总,咱们集团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寻求上市呢,还是凭借咱们现在的雄厚实力,自主发展?”真是近朱者赤,这小丫头不但视角挺宽,立脚点也够高,一冒头就有点总览全局的味道。嗯,不错,还真有点意思。
达文彬笑眯眯地瞅着她慢声细语地说完,虽然还不能完全将眼前的这个活人,与写在纸面上的名字对上号,可基本上还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嗯,小裴这个问题问得好呀。”达文彬不由自主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实在的,这个问题,也是集团领导和部委职能部门所共同关注的。”一提起这件大事,达文彬的声音就变得抑扬顿挫,掩饰不住决策者的风范,“这里就不免要涉及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了,就是企业上市与咱们现在的经营模式相比,有利点在哪里?我个人的见解嘛,一是搭建一个平台,吸纳社会上的大量资金,突破财力发展瓶颈。还有一点儿,可以通过资本运作,在金融市场上,取得比实体产品更丰厚的收益。
“从集团目前的情况看,资金没有问题,预计未来几年内的研发生产任务也很饱满,总体来说,是在良性发展的轨道上。要是一下子吸纳了过多的资金,不但要保值,更重要的是要增值。我们不仅要对国有资产负责,还要对千千万万的股民们负责。这样,必定要拿出相当一部分精力为闲散资金寻求出路,集团的整体负担一下就加重了,可能还会事与愿违。
“再说了,上市公司的所有财务资料都要公开,置于全社会的监督之下,这对于集团来说,也是个必须考虑的问题。今天跟大家交个底,咱们集团,为了后续发展,持续发展,其实在对外公布的财务数据上是有所保留的。实际上,去年,全集团完成的产值是一百四十七个亿,工业增加值和利润也分别达到了近百亿和30%以上,同比报表多出了一倍多。”达文彬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有意给大家留出欷歔赞叹,甚至是惊呼的时间。
“但是,上市也有上市的好处。”达文彬端起杯子,很满足似的喝了一口水,用沉稳的声音继续说,“就是可以进行资本经营,从管理学和企业经营学的角度上来说……”
张处长看见可亲可敬的达总,不厌其详,深入浅出地侃侃而谈,心里就有了一种在长官面前将功折罪之后的幸福感。不过,这些新兵蛋子们似乎并不能完全听明白达总的高深理论,因为,有些甚至连他张处长本人还尚不能够彻底理解呢。
慨叹之余的孩子们,有的小脸涨红,一个劲儿胡乱地被动点着头,有的目光呆滞,显然是不知所以然。更多的则是相互间大眼瞪小眼,一看就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是在说,跟我们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有用吗?我们离您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人事处长是干什么的?就是察言观色,为领导扒拉职工提供材料的。要是单从这一点儿上来说,三朝元老,“文革”期间锻炼成长起来的张处长,绝对是人尽其才。他环视了两圈,惊异地发现,菜鸟堆里竟然还能扒拉出个例外。
原来,在他并排方向,坐着个瘦高的小白脸,薄薄的嘴角含着一泓浅浅的笑纹,深褐色的窄边眼镜后面,一双细长的眼睛灵动闪烁,明显是紧随着领导的节奏,渐入佳境的样子。嘿,难得!这小伙子的名字叫,叫……张处长转了转眼珠,偷偷翻开手上的材料,低头搜寻……嗯,找到了,此人名叫杨明峰,男,二十五岁,是个外地留京的硕士,学自动控制专业的。
“刚才,我把集团领导层考虑的事情,毫无保留的都跟大家说了。甚至还有一些很多职工都不知道的数据,也向你们坦诚地公开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是远宏集团未来的主人嘛。大家今天坐到了一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我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够成为懂技术,会管理,而且还要擅于经营的综合性人才。”
达文彬将目光转向张处长,似乎是深有感触地说:“跟他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一起座谈,我的精神也是享受了一顿饕餮大餐呀。打个不太贴切的比方,我认为可以称之为家宴。这种形式,依我看,人事处以后可以多组织几次,让那些部、厂、所的领导也跟大家多沟通。”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接下去还有点时间,咱们尽可以敞开谈。”
“是,是,这样对年轻人的成长就太有好处了。”张处长为了控制局面,临时充当起主持人的角色,他的目光来来回回逡巡好几圈,最终还是决定落在杨明峰身上,“女同学说完了,而且说得很好,咱们男同学也不能落后呀。小杨,你就代表全体男同学,也说说看。”
杨明峰没有准备,遵从张处长的指令急忙站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马上就镇定下来,只是语速有些快:“达总,我在分配到咱们集团之前,就在网上查阅了有关资料,刚才又听了您说的数据,越发受到鼓舞。怪不得网上的评论都说,咱们远宏是老科研院所成功进行市场化改制的典范呢。而您的一些成长经历,更让我深感钦佩。现在,能与您这位学长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聆听您的教诲,我觉得十分幸运。您能不能跟我们这些职场新人谈一谈,您从一个普通科研技术人员,逐步成长为著名的企业家,都有哪些成功的心得呢?”
嗯?从一个新人嘴里,竟能冒出这么几句条理清晰,隐晦而又不肉麻的马屁话,这是做秘书的材料呀。朱宏宇心里一动,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审视起眼前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在那张略显紧张的小白脸上,他隐隐察觉到了一种锐气,确切地说,是介于聪慧与稚嫩之间的那么一种味道。
朱宏宇心里其实清楚,刚才达总抛出的那些所谓机密数据,都是部委内部合并财务报表时半公开的冠冕数据,是忽悠眼前这些毛孩子的。实际的经济数据嘛,除了达文彬和总经济师之外,恐怕只有天知道!可这个杨明峰不但能够领会,不动声色地顺竿爬,而且还为领导激励人心,树立企业形象有意无意充当了吹鼓手,不简单,确实不简单!
达文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轻轻地摆着手谦虚地慢声说:“我个人有什么可说的?我想,除了兢兢业业地工作,就是恰巧赶上了某些机会,仰仗着领导和周围同志们的信任和大力协作罢了。要说体会嘛……”他认真地想了想,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还真有一点儿,说出来与大家共勉吧。就是在学校里靠的是刻苦,在工作中靠的是智商和悟性。”
见面会刚结束,张处长就在走廊里拉住送他们出门的朱宏宇,急切地小声问道:“哎,小朱,刚才达总关于人才和创新的重要讲话你记下来了吗?”
“我倒是记了一些,但是可能不太完整。”朱宏宇低头想了想,用惯常的那种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道。
“哎,好,好!”张处长兴奋起来,“你把你记的尽量完整地写出来,我拿回去跟我的记录一结合,就是达总在今天见面会上的重要指示,争取明天就在网上登出来。”张处长急迫地搓着手,边转身往电梯口走,边连声慨叹道,“这个指示真是太重要了,太重要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出乎意料,竟是达文彬打过来的。
张处长即刻原地站下,脸转向墙壁,哈腰颔首,恭恭敬敬地接听:“达总,请问有何指示?”
“张处长,麻烦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达文彬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硬。
当朱宏宇带着张处长重新回到总经理办公室时,只见达文彬已经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朱宏宇眼疾手快,马上把刚才开会时达文彬坐的客人椅子,重新请回到原位。
不是有句戏词叫“相府家奴七品官”吗?可那少了三个字——“相当于”。自己的位置再受人瞩目,毕竟还只是个品级不高的秘书,这点儿一刻也不能马虎。现在,显然领导们要讨论工作,尤其是人事问题,自己无论如何是要回避的。有时候知道多了,反而容易惹火烧身。朱宏宇又给张处长沏了一杯茶,便出屋去了。
等厚重的大门完全关上了,张处长才在达文彬对面坐下来。刚才被总经理临幸过的椅子面,现在还是热乎的呢。但是此刻,隔着宽阔的班台,他隐隐感觉到的却是对方释放出的森森冷气。张处长不由得佝偻起上身,双手抱住纸杯子,不安地望着似乎顿时与自己便相隔千里,显得威严了许多的达文彬。他这么急着把自己叫回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张处长呀,”眼前这个达文彬,与刚才那个侃侃而谈的学长仿佛判若两人,他声音忧郁地说,“你知道,咱们利用国家技改资金投入的柔性生产线,马上就要通过验收了,现在全集团上上下下都在围绕着这件事忙碌着。”
张处长不安地晃动着双腿,皱着眉头,脑筋急速旋转。这个生产线改造确实是耗资几个亿的大工程,可是跟人事处有关系吗?他揣摩,领导这是在借彼言他,等着他主动把话题牵出来。可达总要点的戏,究竟是哪一出呀?多给点提示行吗?
达文彬的声音越发显得低沉:“对这验收会的一系列组织工作,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也存在着某些方面的问题。”达文彬在循循善诱的同时,也在观察着张处长的反应,“比如说,想请的某位领导没有请到,想拿到的题词没有拿到。”
“我觉得,这里面是个执行力的问题,我们已经有计划,打算在全体职工中开展一次关于执行力的……”张处长看似有所领悟,试探着说。
“嗯……我向来认为,执行力不过是在完备制度下的一种运作机制罢了,而机制的根本是人嘛。所以我想,我们现在更应该关注的是人的问题。”达文彬客气地打断了张处长,显然,张处长没有说到点子上,“说实在的,与这次活动有关的同志们都很辛苦,也十分努力,但是,效果并不一定理想。”
不是执行力?还都挺努力,那就是能力了……对,就是能力问题!能力问题,就是用对人,用什么人的问题,难道他是要对“会务组”进行调整?不应该呀,“会务组”是个临时组建的团队,都是从集团机关或是下属企业里暂时抽调过去的人,再过几天验收之后就要解散了,应该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谈呐。张处长先用排除法,再用联想法,把管理学普遍原理与本集团具体实践相结合之后,猛然间有所领悟。
“达总,您说的,我认为主要是管理上的问题。”张处长终于抬起脑袋,正眼看着达文彬,“您不是经常说吗,管理的核心就是‘以人为本’。”看到达文彬微微有了些笑模样,张处长估计自己大概上道了。在自信心的带动下,他声音不觉就提高了许多:“对机关助理员除了进行定期的培训和考核之外,我建议,还要进行周期性的调整,优胜劣汰……”
“哎——”达文彬听言,慢慢摆了摆手,“我十分赞同‘以人为本’的核心管理理念,这也是集团领导层一贯倡导的嘛。可是,在构建和谐社会的过程中,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我们不要把上上下下都搞得人心惶惶的。要是这样子,过不了几天,就得有人捅到部里去,那帮子部老爷,肯定是不会为咱们扛着的,随便一个电话打过来,咱们反而被动了。”
嗯,大概明白了,莫非领导要的是这个?张处长脑子里灵光闪现,眼前豁然开朗,说出话来也添了不少中气,听上去自信了许多:“哎呀,您比我们站得高,确实是看得更远些呀。为了集团的百年大计通盘考虑,是要把人才培养放在首要的位置上。因此我建议,咱们还是应该更进一步充实机关力量,不断提高机关助理员的素质,尤其是要着意补充年轻的、高学历的人才进入管理队伍,使机关焕发出更大的活力来。”
“嗯,讲得好呀老张。”达文彬连连点头,随手拉开抽屉,取出一盒烟,站起来一边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往那一圈小沙发边走,一边说,“你们人事部门都有什么具体的想法?说出来,咱们立马讨论讨论。”
“哎呀,达总的作风真是雷厉风行啊。”张处长尾随在达文彬身后,自言自语似的轻声慨叹。看见达文彬挑了稍偏的一只沙发先坐下了,才训练有素地在他右手边的另一只沙发上屁股沾着一角坐下来。
领导左手边的位置为上,右手边的位置为下,不可乱了规矩。这老机关的素质,在现在一帮年轻助理员身上,体现的是越来越少了。
“今年来的这些新人,在工作安排方面,你们原来是怎么考虑的?”达文彬向张处长递过一支烟,先亲自给他点上,随后自己也点燃了,身体轻松的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说,“刚才这些孩子们,咱们也都见了,大概也有了个直观的印象,整体素质还是蛮不错的嘛。”
张处长将那份名单摊开在自己和达文彬之间的茶几上,连吸了两口烟,一边思量着,一边审慎地向达文彬汇报说:“达总您是知道的,咱们每年进学生,都是按照下属各单位提出的用人申请和上级批复的进京指标数量,通盘均衡考虑的。”
他这看似不着边际的开场白的意思达文彬听懂了。就是首先声明,如果出了问题,责任不能全归咎于我们人事部门,主要是下面上报和上面政策限制所造成的恶果。达文彬微微笑了笑,表示理解,并且有意将上身前倾,凑近名单,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年我们原计划,直接进入管理岗位的一共是五名。一个是裴小彤,就是高司长写条子的那个小姑娘。因为学的是工民建,我们认为安排到‘行政处’比较合适。”
“跟高司长商量过吗?”达文彬扬起眉毛,关注地问。
“商量过了,人家高司长挺客气,说‘因才而用’,让咱们看着安排。不论怎么安排,他都没有意见。”张处长说着抬起头,询问的眼神看向达文彬。只见达文彬淡淡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还有就是那个许博士,是学国民经济管理的,按专业对口,进入‘经济计划处’。”提到此位高才,连张处长自己都有点心虚,声调不觉低了下去,“还有一个学市场营销的硕士,充实到集团‘市场部’。对这个指标,‘市场部’已经叫唤两年了,今年若是再不给,恐怕不太合适……”张处长自顾自说得专注,忽然意识到达总半天没有答言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警觉地一下抬起头。发现达文彬正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双目微闭,一手摩挲着额头,看似艰难纠结的样子。知道了,自己讲得很好,领导很感兴趣。
张处长内心坦然,越讲越顺当,似乎是站在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公允立场上,慢声评说,但胆子就渐渐大起来。具体表现在,不时习惯性地借他人之口,轻描淡写地引入自己对某某人的第一印象和细节表现观感。在这个时候,领导一般是不会嗔怪你啰唆的,他需要更多的素材作为决策支撑嘛。在这二人一屋的场合,出我的口,入您的耳,甚至连“我觉得”、“据我猜测”这些近乎造谣的字眼都不妨偶尔一用。彰显自己深切的洞察力和责任心啊。即使是再过若干年,也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在初入职场的第一时间里,就有人有意识地在貌似无意之中,毁了自己的一生!
达文彬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听着张处长专业而细致的介绍,直到很长时间不再听到他的声音了,才慢慢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前蒙着一层薄雾,令人捉摸不清。他看似艰难地欠起身,伸出右手,指了指茶几上的那份名单。张处长忙站起来,双手捧着递给他。
达文彬仍是不动声色一页一页仔细检视名单和材料,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们工作做得挺细,情况还是不错的。不过我感觉还是要作一些局部调整。”他停顿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犀利,重重的口气说,“那个裴小彤,我的意见是,放在行政处不合适。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整天在建筑工地上跑,风吹日晒的,太辛苦了。而且,要是哪天再出点人身事故,让高司长跟他爱人怎么交代?我看还是让她到科研处去吧,小丫头说话还行,多接触些项目,还是能干些事的。”
“嗯,好,好!”张处长连连点头,“这样就太好了。以后跟上面在经费方面沟通起来也方便得多了。”他刚说完就有些后悔,自我感觉话说得太直白了些,忙往回拉了一句,“小姑娘还是挺有亲和力的,与下属各科研部门更容易配合协调。”
“还有那个小伙子,叫……”达文彬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看样子是想要张处长抢答。可没想到,眼前这位老机关却跟他耍了个心眼。我知道你是要褒谁还是贬谁呀?没准我猜测一个认为你能满意的,可那位恰恰却是你所讨厌的,反之亦然,这样岂不是没与领导保持一致吗?干人事工作的,错莫大于看人走眼。嘿嘿,干脆,我就给你来个装傻充愣。你不说,我也不说。
达文彬见张处长不停眨巴着鱼尾纹交叠的三角眼,一脸困惑的样子,想到自己总是在大会小会上说,让干部们提高工作效率,于是也就不再坚持说半句话了。他装模作样地又翻了翻名单,手指点着纸面,貌似随意的说道:“哦,叫杨明峰。你刚才提到,他在入集团教育的时候,写过几篇通讯稿,想必文笔应该还可以吧。我看此人外表也还机灵,干脆让他到经济计划处去算了。”达文彬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纸面,根本就没有瞧张处长一眼。张处长清楚地知道,达总这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在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他:“经济处是集团的重要机关,我感觉自从去年老张调到行政处当处长之后,他们笔头子有点弱。”
听了达文彬最后似乎是解释的一句话,张处长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自己的准女婿,是在被无意中撞见正与宝贝女儿生米做熟饭之后,才托了主管人事的汪书记,去年刚从研究所调到这个号称集团第一机关的经济处去的。小伙子现在会务组借调,会不会是某方面出了纰漏,让领导不满意了?哎呀,这儿女的心,真是操不完呐!张处长心里暗自着急,可脸上还不能有一丝一毫地表现出来,只能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请示道:“要是把杨明峰调整到了经济处,再加上那个新来的许博士,经济处可就超编了。应付上面每年一度的事业费使用情况检查时,恐怕还得要想想办法。”
“超编?怎么会超编呢?他们处不是老嚷嚷着人手不够吗?”达文彬一幅大惑不解的样子望着张处长。
“咳咳。”张处长清了清嗓子,看上去很有些为难,又好似不得不说,慢声细语地提醒道,“按部里人员编制办公室给咱们核定的指标,经济处的编制是十六人。前年国资委李处长的爱人从外地调进来,就已经超编了一个了,后来还是今年特批了指标,才少掉一个考核不合格项的。老张调走之后,又空出一个名额,才招了许博士……”
达文彬听着,脸色逐渐阴沉,忽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他说:“那个许博士嘛,确实是个顶尖的专业人才。只可惜,学的是国民经济管理,太大了。咱们这个小笼子,恐怕装不下这么大的鸟儿。依我看,迟早是要飞走的。”
“那也好办,就趁着现在各种入职手续还没有完全办妥,把他退回到学校里去算了!就说专业不对口。”张处长这次积极主动,想都没想,赶忙就表了态。
“哎——这样不好!”没料到达文彬听完连连摆手,“你想,他说过家里生活困难,供他读书一定不容易。要是还没参加工作,就被退回到学校里,不是对他不负责任吗,他对家里也不好交代。还有,”达文彬略微思索了一下,眼神犀利地看着张处长,“咱们要是把博士都退回去了,传出去不好听呀。不仅与咱们一贯宣传的‘重视人才,造就人才’的方针是相悖的,而且今后再招学生,谁还轻易敢上咱们这里来?”
“那可怎么办呢?”怎么办?按老规矩,凉拌(办)!人事部门其实自有自己的一套掩埋垃圾废物的潜规则,可张处长就是不能先说。因为处理厂的选址,还确确实实得按照领导旨意办。
“我是这样想的,对于这种高端人才,我们要尽量给他们创造一个接触基层,了解基层,自下而上成长起来的良好环境。如此,才能为他们今后的健康发展,打下好的基础,提供更广阔的施展空间嘛。”达文彬又点上了一支烟,随手将烟盒和打火机扔到张处长面前,伸手指了指,示意他自助,“这样吧,把许博士安排到情报资料中心去好了。让他沉一段时期,踏踏实实搞些有关本行业经济发展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编译工作。研究宏观的,首先起点要高,也是为他好嘛。”
“好呀,好呀!”张处长茅塞顿开,夹着烟的手不停晃动着,“他要是知道领导对他尽心栽培的一番苦心,还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呢。”
“呵呵,可不要跟他明说是我的意思呀。”达文彬仰头谦虚地笑道,“他要是不理解,或是以后心存感激,我可都担当不起呀。”达文彬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绕着茶几悠然踱步,“我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道理,他这个博士还是应该明白的。如果他实在不能理解,可以找他谈,那时候也可以这么跟他说嘛,咱们不也都是从基层这么一步一步地干上来的吗。”
“那是,那是,我想他是一定会理解领导的一番苦心的。”张处长说着,见达文彬伸了个懒腰,明白这是领导要送客了,忙站起来。
他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达文彬成长起来的那个基层,绝非彼基层。那可是集团下属研究所中,最关键的一个研究室呀,专门出国家级专家,还有个小名叫“总裁培训班”!这许博士所擅长的经济学,在远宏这个以技术产品开发和生产为主体的大国企里,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边缘学科。如今,在领导的亲自安排下,再光荣进入到一个可有可无的资料情报中心,嘿嘿,可以预见,只要达文彬还在任上,他除了养老和调走这两条明路之外,其他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