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这一次相亲,相得林见汐身心俱疲。

相亲对象是个我行我素的公主病,脑子里天马行空,吃饭到一半,这位小公主生拉硬拽、把他拽去了游乐场。

她不玩在文艺剧里象征浪漫的旋转木马和摩天轮,她玩过山车和跳楼机。

林见汐惊慌地连连后退,还是被小公主给拉了上去,被迫“舍命陪君子”。

下来的时候,他腿都软了,扶着围栏,只觉眼前万马奔腾川流不息,乱成糨糊的脑袋怎么没想明白,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来相亲的,还是来暗杀他的。

小公主乖乖地站在一旁,全然没有暗算他时的狡诈,体贴地给他一瓶水镇定情绪:“哥哥,跳楼机好不好玩?”

“……”林见汐混混沌沌地喝了一口,又吐进了垃圾桶,气若游丝地说:“你别这么叫我。”

“为什么呀哥哥?你不喜欢我吗?”

“……”

“哥哥?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小公主揪住他的衣角,晃来晃去,甜甜地喊:“哥哥,理理我嘛。”

这小恶魔现在装得再乖再甜,改不了她之前挥舞着恶魔翅膀把林见汐拉上跳楼机留下的阴影,林见汐麻木地挥开她的手:“妹妹,离哥哥远点。”

他脑子还昏着,那一句接一句的“哥哥”听起来简直像嗡嗡嗡的噪音,噪得他迷迷糊糊地想,还是江遇撒娇比较可爱。

只是他现在长大了,性格也越发内敛,有时候,林见汐都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更不要提撒娇了。

他晕头转?,女孩很委屈,她特意从号称情感专家的好朋友那里得来的独家绝技,她说带着喜欢的男孩一起坐跳楼机,刺激感会让男孩误打误撞对她产生兴趣,就是传说中的“吊桥效应”。

没想到这所谓的独家绝技叼用没有,还可能让她的小哥哥拍拍翅膀飞了。

什么几把吊桥不吊桥,骗鬼的吧。

事实证明她想的并没有错,林见汐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着天色已晚,马不停蹄地和她告辞。

他让司机把这位公主送回了家,自己走了一段路。

回到家时,天色正好昏暗下来,蓄谋已久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像是在酝酿一场光明正大的阴谋。

下雨了。

雨越来越大,放眼望去,天地都被笼罩进茫茫的雨幕里。

林见汐忽然感觉有点烦闷,?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这样大的雨天,无端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中考前一天。

那天的雨也是这样气势汹汹,简直让人忍不住怀疑,那场大雨会不会砸碎镜花水月似的人间,中考还能不能如时举行。

他拿出手机,给赵云绮打了个电话,赵女士温和地表示,他们没有出去乱跑,让他放心。

林见汐稍微放下?,挂了电话,他钻进被窝,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酒吧吵得沸反盈天,老板时不时瞄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年轻男人,只觉自己忧愁得快要有了脱发预兆。

江遇好像又喝醉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露出来的半张侧脸清晰冷峻,在酒吧昏暗暧昧的灯光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虽然这座冰山给他的小酒吧带来了不少创收,?老板还是要说一句,他还是希望这位朋友能够减少来酒吧的次数。有时候,江遇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眼神,看得他?惊肉跳,生怕他会摇身一变成东方的神秘男巫,把他?里藏着的那个人给锁起来。

他像是一头快要出笼的野兽,浑身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我说,江,你为什么不干脆去追他呢?”老板百思不得其解:“把一切坦白,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醉酒。”

江遇掀起眼皮,恹恹地看他一眼,问:“几点了?”

“三点半。”

“这个时间,”江遇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不应该是在和某位贵夫人约会吗?”

“为了帮你脱离苦海,我特意和我的甜?请了个假。”老板得意地挑了挑眉。

江遇笑了笑,这个外表看起来是忧郁小奶狗的男人和太多人有染了,不管男人女人,在他这里都是“甜?宝贝”,他从来不谈他的爱情,因为那些浪漫都是为了欲望和金钱精?设计的把戏,相似得像是出厂时商家贴的商品编码。

“你有一个通讯录的甜?,”江遇说:“可是我只有一个哥哥。”

老板又一次露出震撼的表情:“……哇……哇哦……哥哥?”

“没有血缘关系,”江遇神色很平静:“可他总以为我是他亲弟弟。”

“好吧,我大概懂了。”

这个暗恋哥哥的可怜鬼,他荒芜的花园里只有一枝玫瑰,所以无论别人怎么教导他把玫瑰移栽进花盆,他都不敢对那枝玫瑰伸出手。

他们这块角落里的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一时之间,没有谁再开口。

打断安静的是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江遇看见“王姨”两个字,呼吸一顿。

王姨是鲜少和他打电话的,除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老板看着他接起电话,可能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他的脸色就变了。

像是厚重的冰山被砸开,外表看起来还维持着完整的形状,风一吹就迅速分崩离析。

江遇猛地起身往外走,压着声音说道:“我现在就回去。”

他回到住处,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崭新的钱夹,钱夹里放着他的证件护照,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回国,他只需要带着它就能回去,?它在柜子里埋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外面的太阳。

江遇是现在才发现,一万多里的路还是太远了,远到他再怎么急切,没办法立刻回到林见汐的身旁。

他找了最近的航班、最短的航线,可即使登上飞机,他?里的焦躁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演愈烈,在五脏六腑里轮番炸了一遍,他闻到了浓厚的血腥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把手咬破了,乍一看,牙印深得似乎能看见骨头。

坐在他身旁的乘客可能怕他是突发神经病,满脸紧张地叫来了乘务员。

次日下午,他终于赶回了家。

他看到王姨,顾不上打招呼,直接问道:“哥哥呢?”

王姨擦了擦眼睛:“……在书房。”

江遇二不说,几步上楼,冲向书房。

书房门关着,有那么一瞬间,江遇几乎不敢推开门。

他抬起手,沉沉地按下门把手。

门开了,可是书房里却没有林见汐的影子,下一秒,他想起什么,走到宽大的书桌后,脚步声轻得像是害怕惊扰了一个梦。

“……哥哥。”他一开口,声音就哑了,他半跪下来,推开碍事的转椅,小心翼翼地把林见汐从书桌的空隙里拉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林见汐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突然之间认不清他是谁一般,犹豫地喊了一声:“……江遇?”

“是我,我回来了,哥哥……”

江遇用力地、慎重地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不想露出一丝缝隙,生怕人世间的风刀霜剑透进来,在他?爱的人身上刻下累累的伤痕。

“江遇……我……”林见汐被他抱在怀里,什么看不见,只能听到江遇急促的?跳。

?跳。

他惶然地张开口,声音虚弱得像是一缕随风就散的烟:“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江遇……”

江遇感觉到有眼泪落在自己胸膛,它那么多、那么多,源源不绝,像是滚烫的岩浆,烧穿了他的骨头,他束手无策,只能跟着一起流泪。

他似乎听见了林见汐的哭声,又似乎没听见,他的灵魂就像翻腾的泡沫,被眼泪砸得快要烟消云散,耳朵里响起某种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像是有狂风在身体里翻江倒海。

他闭上眼睛,恍惚间,规矩的书房好像变成了一片寂寂无人的荒野,而他和林见汐变成了两株在风里缠绕在一起的野草。原来是这样,他一边抱住林见汐,一边绝望又麻木地想,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种生猛的、强大到让他没办法控制只能远远躲开的、相隔万里依然让他魂牵梦萦,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回到林见汐身边的,原来那种单薄的、脆弱的、连碎裂的声音听起来都显得悲壮的东西,就是相依为命。

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和他相依为命。

他为什么现在才明白这个?他又怎么敢异想天开、想要逃离自己的命?

“只有我了……江遇,”林见汐无措地睁着眼睛,他像是置身在大海,命运一个海浪打过来,他的船就四分五裂,他徒劳地想要抓紧一块浮木,可是它们还是随着波浪远去了,他只能掉进深深的海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还有我,哥哥,”江遇颤抖着开口,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还有我,我是江遇,是你的……弟弟。”

一切轰然落定,他和他之间,似乎只能维持这种关系,再无转圜。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兵荒马乱。

警方查明了林知明和赵云绮的事故原因,雨大路滑,他们没有超速、没有逆行,?命运蛮不讲理,路过的一辆渣土车严重超载,拐弯的时候侧翻,不偏不倚压到了他们的车。

唯一算得上“安慰”的,大概就是渣土车超载得太严重,生死在这种重量下都变成了一瞬间的事,两个人还没感觉到痛苦就走了。

而在车祸前,赵云绮手机的最近通还是林见汐,林知明的则是工地打来的电话,调查过后才知道,是林家最近着手开发的一个游乐场出现了工伤事故,死了两个人,家属闹着要见老板。

“我明明让他们不要出去的,”林见汐躲在江遇怀里,他好像一夜之间谁都不信任了,躲起来就可以拒绝掉人间的全部哀愁:“……我有提醒过的。”

这些讨厌的大人,为什么总是不肯听小孩子的呢?

他状态一直是浑浑噩噩的,像是在噩梦里没有醒过来,他迷迷糊糊地送走警察,迷迷糊糊地送别林知明和赵云绮,换来两个四方的盒子。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一大堆亲戚都来了,他们穿着沉穆的黑色衣服,挤在林家的客厅里,仿佛一盏盏年久失修的路灯。

老人家看起来更憔悴了,林见汐让他们不要走,可他们还是走了。

他们说,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就算现在留下来,以后也是要回到老家的。

以后……又是哪种以后呢?

林见汐突然想不明白了,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子满了,屋子又空了。

家里变得空荡荡的那一天,林见汐生起了病。

他一直都是有点娇气的,玩过之后不能喝冷水、晚上洗头发就一定要吹干,虽然很皮,可是经不起一点磕碰,不注意撞到哪里,都会留下鲜明的淤青。

他看起来还是好的,可是江遇知道,他?里有一块地方碎掉了。

医生检查不出原因,可他就是在一直发烧。

这样的情况,小时候有一次。

那时候江遇还小,什么做不了,现在颠倒过来,林见汐成了小孩,不讲理又固执,江遇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着,守在他身边,不敢离开一步。

他握着林见汐的手,手指细弱苍白,看起来似乎一折就断。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和他的手相对,五根手指对到一起,又慢慢交错,变成了一次单方面的十指相扣。

外面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熊璀来到门外,看到林见汐睡着,他又静悄悄地转身想走。

以他这个体重,想要完全不发出声音还真是不容易。

他转身到一半,脑海里忽然回放起刚刚撞见的一幕。

江遇握住林见汐手的姿势,要是他没看错,那似乎是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这是一个很暧昧又很缠绵的举动,大多数时候只用在情侣之间,像父母带孩子、兄弟、哪怕是黏糊的女孩子,通常只用手握着手。

兄弟和兄弟之间……会十指相扣吗?

他想了一下自己和熊璨十指相扣的场景,只觉得头皮发麻,还只是单纯的想象呢,他就被麻得想要把熊璨拖过来揍一顿。

熊璀谨慎地又转过身,轻轻敲了一下门,看到江遇抬起头,他招了招手,示意江遇出来。

两个人无声无息走到外面,熊璀这才吐了口气,犹豫再三,终于试探地问:“江遇,你对林林……”

“就是你想的那样,”江遇不轻不重地说:“我喜欢他。”

熊璀把刚吐的那口气又用力吸了回去:“……”

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可是真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又显得那么理所应。

如果不是喜欢,江遇为什么要一直等林见汐呢?又为什么要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哥哥呢?

这么一说,那些对兄弟而言显得很过界的事情就统统好解释了。

“可是,”熊璀感觉接下来这有点难以启齿,?他还是坚持说完了:“你哥哥现在只有你了,所以,江遇,你应该懂的吧?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先不要告诉他,以后再说,行不行?”

虽然他不知道,以后到底是在多久以后。

江遇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盯着脚边的草坪,这段时间没人顾得上修理它们,已经快要长疯了,轻易就没过脚踝。

“我知道。”

熊璀突然觉得,江遇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坠着千斤重的东西,让他说话的速度都变慢了。

“我不会告诉他的,”江遇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叹息似的:“我怎么敢吓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