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0

“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在一处了。”

凉暖翻了个白眼,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咬着笔杆算了半晌,笃定地在纸上写下了个数字。

“错了错了。应是鸡五只,兔六只。”

墙上的画儿又说。

凉暖被它骚扰了半个时辰,终于怒极,“啪”地将笔往笔格上一摔,一阵风样刮到墙边,仰着头叉着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再作乱,等国师哥哥回来了,让他再把你封起来!”

“不敢不敢。”画中美人打了个呵欠,似怨似惧地垂了一双秋水眸。“我也是整日里打雀,一朝给雀儿啄了眼。早知道你这小娃娃和那样的大人物有关系,身边那道士还是个这么厉害的,我哪里会挑你当肥肉吃。”

凉暖抿着嘴仰视着它,两只大眼睛也跟着眯起来,猫儿一样细细长长的一条。她把叉腰的手背到身后去,绕着画踱了两圈,道:“为什么说我是肥肉?”

她一个小孩子,学大人摆张高深脸属实好笑,但偏偏精怪里也多的是伪装成孩童的老怪,这画灵并不觉得哪里突兀,只道:“说你是你就是,还要我解释给你听不成?”

“你说不说?”凉暖道。“你不说我就告诉我舅舅去。”

凉暖这借舅压人可谓是天生的本事。画里的美人给她这么一唬,面色复杂地斜睨了眼,好半晌才道:“你不知道么?我看你和那道士同行,他居然看不出来你是个什么状况?”

画布上贴了符纸,画灵失却了构梦化形之力,也只能拂了拂自己怀里的琴,做出副叹惋的姿态来:“你这娃娃本是早夭之相,当在六岁夭折,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生生续了命来;但就算是续了命,你的命数也就到此为止,此后该当如何,天地间皆是没有记载的。换言之,就算你这壳子里现在换成了我——”

它的一双盈盈的眼在小女孩身上一溜,旋即吃吃笑出声来。

“不但天地不会罚我,我从此之后还能脱了这妖身,真正是凡人了。”

凉暖算是听懂了。这精怪的意思是说,她本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如今忽然活了,但天地记载的她只能活六岁,所以虽然她人还活着,可后边她的命依旧不归天管,倒也算得上是“跳脱天地外”了。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正色说道。“那可能是国师哥哥不想我知道我应当早死吧。”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赤城从未说过此事。不过一则赤城本就寡言少语,二则赤城虽然是国师之尊,却从未算过国运,更未给人算过命,或许是只学了斩妖除魔之术、不精于面相卜卦之道也未可知。

她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至少面上还是一副坚信国师的模样。画灵瞧着她,只觉得这小孩天灵盖都在冒傻气,冷哼了一声,摆手道:“是是是,你那位国师哥哥是个大好人。”

凉暖听它这么说话,猜测它有什么未竟之语,虽然直觉这画灵做不出好事,但也想诈一诈这精怪,便呛她:“那不然呢?你害林家姐姐成了疯子,你还是好人不成?”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画灵道。“若非她自己心智不坚,我何来机会吞她精气?”

凉暖本只是诈它,不想真是它做的好事,一双杏眼立时瞪的溜圆。想到当日在梦境里画灵故意制出的孤苦无依之景,她只觉得心底里腾地窜出了一把火,嘴角往下一撇,人也走远了些:“人家心智不坚碍你什么事?害着你了?若是你这套说法有道理,那今日你看他弱,明日他看你弱,打打杀杀永无止境,难道这就是天理了?”

画灵哼了一声,冷笑道:“怎么不是天理?我比你那国师哥哥弱,我便是阶下囚。那女子比我弱,她便是我腹中食。说到底你如此对我说话,不过是我受制于人,难不成你还觉得我对你恭谨是因为你是人我是精怪不成?”

凉暖被她问得有些难堪,反驳道:“人魂当然不能吃……”

“你这话好生有趣。”画灵道。“你吃鸡鸭的时候,想没想过它在告诉你‘鸡鸭不能吃’?”

凉暖被它一噎,一时居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它这歪理,干脆不说话了,自己寻了个墙角远远坐了下来。

画灵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了,自己一肚子秘密却只倒了个开头。它好不容易找到个君冉赤城都不在的机会,因此凉暖不理它,它也自顾自接着说道:“你不相信我?不信你就去问问你那个师父和国师,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凉暖抱臂道;“我问了之后你要做什么?我就是个十岁的小孩子,哪怕和他们想法有分歧,难道我还能做什么不成?”

这小孩真是生了八百个心窍!

画灵在心里暗骂了几句,但想到这孩子的长辈皆是自己惹不起打不过的大人物,想要逃跑只能靠这个娃娃,便硬生生又软下了语气:“不过是和你聊聊罢了,何必这么防备我?”

“和我聊聊?”

凉暖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笑成了两弯月牙。

“也不是不可以聊,不过得我问你你才能回答。”

画灵简直要被这小东西气得掉墨。她那个师父难缠就算了,怎么这小的也这么多心眼子?

但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它再不应下去就显得居心叵测了。画灵咬咬牙,再开口时,又是最温柔不过的知心姐姐:“好。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

赤城和君冉并排在前面开路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凉暖的眼神瞧得他后背发凉。

在被看得第七次回过头之后,饶是被人注视惯了的赤城也有些受不了了,低头仔细查看了一番自己的衣饰,发觉无错后,询问凉暖道:“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赤微闻言,跟着将目光投向了背着画卷的小姑娘。

凉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道长哥哥好看……”

“我师兄的确生的好,”赤微说。“可同行数月,便是真神仙也该习惯了,更何况前些日子也没见你这样欢喜我师兄的皮相啊。”

赤城是个直人,他身边亲近的人就不得不替他多长几个心眼子。赤微也是如此,虽然表面上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该动脑子的地方他也不会比旁人少动几分。凉暖这点小孩子的心思,不经心的时候听听也无伤大雅,可一旦他认真起来了,凉暖话里那点纰漏自然瞒不过他的耳朵。

许是赤微说的太直白,不单是凉暖慌张,赤城也有稍许的不自在。赤城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颊,别开眼睛看了眼天空,岔话道:“接下来恐怕又要风餐露宿一阵。”

“是啊。”君冉配合无比地接话。“自此处到最近的城镇约莫有二百里……虽说月奴给了些干粮,但路上寻水恐怕不太方便。”

这时候就不得不再感慨一下袖里乾坤的便利。

赤微见赤城自己都不在意这事,便也不再提,视线轻飘飘在凉暖身后的画卷上一点,便又一次落到了仿佛无边的野草上。

“所幸是在江南。”

恐怕也只有水系众多的沂水以南地段情况尚好了。北方地广,河流湖泊虽有,零散在广博的土地上,也只是孤星映空、作用微末而已。

赤微记得,君冉任丞相的最后一年曾经呈上过一个自南至北连几条水脉开凿运河的折子,其中沿路地图、预算、监工人选等一应事物都已准备得清楚明白,只可惜最后君冉不知所踪、朝中诸臣觉得劳民伤财,此事也就搁置了下来。如今十数年一过,赤微再想起这不了了之的运河,被火辣辣的日光一照,脸上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咧出几分苦笑来。

他心里苦涩,笑起来自然也不会好看。凉暖刚刚被他暗怼,此刻灰溜溜地像个鹌鹑,又忍不住要偷偷拿眼睛溜他。见赤微说了一句话之后就莫名其妙笑得很难看,小姑娘在心里嘀咕道:“他是疯了怎么的?没有水喝这么开心?舅舅说修道把人修木了果然不假,国师是个木美人,这祝道长就是个木头脑袋。”

凉暖幼年抱病,最讨厌的就是死气沉沉的小古板大木头。她拿古怪的眼神上上下下扫了赤微,迈开短腿紧跑几步跟上了前边的君冉,一只手拽住了君冉腰间悬碧珠的络子,一手把划脸的杂草拨去了一边,总之不和赤微一路了。

这小姑娘倒是黏君冉黏得紧。

赤城粗略瞟过一眼,见凉暖又扭股糖一样粘在君冉身后,忍不住如是想道。

说来也有趣,赤城同君冉面和心不和,偏偏表面上是能抵足而眠的挚友;凉暖明明对君冉又爱又怕,明面上却是对他全心依赖信任的幼女。其他人看他们三人一处,说不定还要感慨几句世有真情,却压根想不到这三人看着融洽,实则各怀心思。

大人们各有心思,凉暖也在想自己的心事——画灵的话也不算无的放矢,至少现在她已经开始犹豫起了今后的问题:如果日后君冉真的和赤城反目,她作为一个无辜的小卒子,究竟该选择帮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