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夏日,白麓山的山顶却仿佛季节凝滞了一般,桃花开得红艳迤逦,杨柳也不过将将抽芽,仿佛春日的最后一场幻梦。
江洄在几个道士的带领下穿过系满铜铃符纸的山路,脚步却在最后一节石阶上止住。他慢慢拧起了两条羽眉,黑漆漆的一双眼直直地瞪着道观里头的场景。
感受到了主人的不虞,他身后的江十一缩了缩脖子,也跟着看向趴在棺盖上睡得一脸恬然的白衣少年。
失策了。
他早该想到的,能以半妖之体降世的江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受困于凡间小小一个阵法?
江洄脸上还是一贯的阴郁之色,嘴巴却抿得更紧,本就薄的两片嘴唇,硬是被抿成了一道笔直的线。
“把月奴带下去。”他拂袖回身,对身后的江十一道。
“至于你们,现在就在这阵法外头再套一困阵。如果这一次还能让别人登上来,你们也就不必再下白麓山了。”
他这话语调平平,却愣是讲出了森然的杀意。
几个道士皆是打了个寒颤。他们不约而同地抬首看向观内,在和棺盖上坐着的“人”对上眼时又纷纷触电一样地移开了目光。
于是,那一身敛服的“人”只好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在自己手掌下的少年被人抱到竹轿上。
“何至于此?”
他收回手笑叹了一声,举步出了道观,对那几个道士颔首示意:“一别经年,诸位道友安好?”
安好?任谁看见个死了能有三五年的人在这儿给自己问好,都不会觉得“安好”!
几个道士对视了一眼,见江洄再没有话讲,匆忙低下头退了下去。
等他们都走了,江十一也看护着江玥下了山,江洄才一揽下裳迈过门槛,直直走向棺木上盘腿坐着的“人”。那“人”察觉到他的靠近,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苍白面颊上浮现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意。他往棺木的一头挪了挪,给江洄让出了一大块空间。
“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他拍了拍棺盖,颇为热切地招呼江洄。此人天然一张笑面,嘴唇眉眼色彩都不浓烈,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都是淡淡。他生了双江家风味十足的柳叶眼,眼线狭长、眼尾略上挑,细而密的眼睫下,两颗笑意浅浅的瞳仁便如同琥珀一般,又像是烧化了的蜜糖,瞧上去就是暖暖的,右眼角处缀了一颗小小的泪痣,像是滴欲坠不坠的墨。
他和江洄样貌有三分相似,只是要更疏朗些,比起阴鸷的江洄来说更像是阳光下的一簌青竹,看着就是明亮开阔之人。虽然被困在这山顶方寸之间、屁股下头坐着自己入土不得的棺木,他依旧如野鹤闲云,半点没有愁情怒意。
江洄一言不发,眸色复杂地看着他似乎很惊喜的面容,居然真的在棺木另一头坐下了。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江洄凝视着这应当被自己称为“父亲”的死者的面容,一时心绪复杂、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把话题丢给了对方。
鬼魂被自己的儿子困在山顶小阵十数年,刚刚欣喜地挨近了儿子一点,就听见他砸过来这么一句问话,不觉愣了一愣:“有什么好问?”
他忽然反应过来,“问”字语音未落,顺势转道:“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要问的。”
说话间已经挤到江洄身边,苍白透明的手伸到江洄面前,掌心里托着小小一枚双鱼佩,眼睛一眨一眨的,居然还有点讨好:“当年没来得及给你,此后便是十几年不见。你看我已经死了,就别再生我气了吧?”
江洄本挺直后背坐着,忽然低头看见这玉佩,竟像看见一团火一样猛地跳起来,以完全不符合近五十岁人的敏捷疾退到了道观门口。江鸼一个魂孤零零站在阴影里,见他这番举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捧着玉的手慢慢便攥紧了。
“也是。你怨我也是正常的。”江鸼转了语气,温和又平静地说。
“你怨我身为人父,却错过你人生十五年大好时光;怨我明明是你的父亲,却更看重一个外人,甚至忽略你的感受;你更怨我明明是江家人,是世族里头等尊贵的一员,偏偏要跟着个发疯的皇帝,甚至让我最得力的一把刀去割世家的命脉——是也不是?”
他说着话,手已经背到身后去,只一双眼还暖融融的沁着笑意,只不过这笑意真假几分就端看个人评说了。
这样的表情江洄再熟识不过,也再讨厌不过。他闭了闭眼睛,将脑海中那个青衫少年的身影剔去,再开口时已经是江丞相喜怒不辨的语调了:“我有什么好怨。便如父亲所言,成王败寇而已。”
他没有再去想那枚玉佩,方才疼痛的心口也渐渐平复下去。
他到底不是当年能随意置气的年轻人了。宦场沉浮三十载,人也近了所谓“知天命”之年,年轻时的意气或是被岁月抹平,或是被身体上的病痛压制,如今的江洄虽因江鸼之故空有一副青年的容貌,但内里衰朽一如常人。
江鸼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沉默着走到桃树下的小桌前,从风里捞出一把小酒壶,集花瓣以为杯,示意江洄坐下来说话。
江鸼这动作是随性而为,江洄的心湖里却是又一阵涟漪。他的脚仿佛被地面牢牢吸住,目光落在江鸼对面的席上,恍然间却好像是瞧见了一个穿青色书生衫的少年背对着自己而坐。
要知道,在他们俩都在凤栖的时光,江鸼对面的位子就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林苏对待他从来恭谨,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他的父亲、凤栖江氏的家主,永远都不会像对待林苏一样,用亦师亦友的态度对待他。明明是父子,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思绪转过一轮,表现在外在也只是出了几息的神而已。江洄举步走到桃树下,学着江鸼对动作捧起杯子,却并不饮杯中酒液,只是垂着眼睛,黑漆漆的眼珠瞪着杯中一点摇晃的日光。
于是一时无言。
就在江鸼酒喝了两轮、江洄也将杯子递到自己唇边的刹那,道观外忽然响起了一声极惨烈的尖叫。
“啊呀,我忘了月奴的事。”
江鸼的手一顿,几片落花穿过了他的手掌,飘飘曳曳地落在了桌面上。
“月奴的尾……”
“怨不得表叔说祖父心大如漏斗。”
江鸼话音未落,少年人含笑的嗓音已经从山腰处飘了上来。
“所幸玥醒的及时,还未来得及吓死山下俗人,这便回来处去了。”
“哎——这小子!”
江鸼没待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就要冲出去,却在院门上的无形屏障撞了个正着,只好无奈地摸了摸脑袋。他瞟了眼江洄阴郁如乌云的脸孔,忽然反应了过来,忙道:“他只是和你不太熟……”
“……”
好一个和你不太熟!
江洄一时竟听不明白江鸼是故意这么说还是无意这么说了:今日江玥的冷淡是因为他们不熟,当日他和江鸼之间的冷淡难道也是因为他们不熟?!
父子血缘亲情,落到最后不过“不熟”而已!
什么屁话!
江洄再看江鸼,只觉得此人陌生如初识,一时从心里冷到了脚底,一言不发地拂袖便起身。江鸼似乎意识到什么,面上笑容隐没,居然也透出一些高深莫测来。
“算了,该如何便如何吧。”
仿佛觉得破罐子破摔了,江鸼也跟着一拂袖,转身又坐在了棺盖上。
“我此世是你父亲,也是舜朝公卿。此生一甲子,我敢说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江洄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冷笑一声,登着门槛回过头来。
“你如何敢称问心无愧?钦天监官员十年前便说天数已尽,父亲偏偏让清和岀仕,硬生生让这苟延残喘的王朝又拖延了十几年。父亲果然是好算计,只是不知道清和替你背下逆天改命的百万因果时,心里有没有怨恨过你这骗他做局的始作俑者?”
江洄话音未毕,棺盖上坐着的青年已经闪现到了他的身前。江洄动作更快,早在说话之前退出了道观,江鸼也只能一拳挥在道观外的无形之幕上,目光森寒,堪称刻骨。
“百万因果?什么百万因果?”
君冉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江鸼习惯了他的强大,也从来没有细思过他办事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现在想想,君冉再强,现在也只是人身。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身上的因果来寻自己,结果自己提到了一句“想天下太平”,他转身就去岀仕,五年内平了北胡南蛮之乱,斩了叛乱六王之首……
君冉好不容易从红尘里脱身,结果反身又入了红尘,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却压根没想到过,纵然强横如君冉,一旦身在局中,便也同样是棋盘一子!
“父亲居然不知道?”
江洄倒是有些讶异。他早觉察出自己的便宜父亲有些神异之处,便宜表弟和父亲的关系似乎也有些不同一般,但是一句话能让惯常八方不露的江鸼失态成这个样子倒也是意外之喜。
“我虽不修道,钦天监里乐意给我讲道的人却不少。父亲和表弟皆非常人,居然连因果之说都不知晓?”
“……倒也不是不知晓。”
江鸼收回手,冷然锋锐的目光在江洄身上略略一扫后,便又是春风一样和煦的笑意了。
“只是清和此前从无敌手,我一时忘记了他现在的情况……这下居然是心里有愧了。”
他此前“无愧”时堂堂正正,现在承认“有愧”也是坦坦荡荡。
江洄倒是因此高看了江鸼一眼。
江洄并不喜欢自己这便宜爹,年轻时是觉得他偏心眼,日后觉察到江鸼的苦心,不想他偏心了,却渐渐忌惮起他来。
江鸼此人,当贤臣是贤臣,当狂士是狂士,当书生是书生,当剑客是剑客。寻常人能将一样本领学到极致已是不易,而江鸼却是天纵之才,凡天下技艺,无不通不晓;凡天下之人,无模仿不肖。
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江鸼表现得再真心,又有谁能保证他的一切是性情使然,而非一场刻意装扮的表演?
“希望你的‘有愧’不是你装的。”
最终江洄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回身自红线悬铃的缝隙里下去了。江鸼目送他远去,琥珀样温文澄澈的眼中波澜骤起,又很快回复为一泓平静的水面。
“我当然是有愧。”他笑笑。“好在我天生不是个顺天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