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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日的见闻,堪称是对赤城世界观的颠覆。在这短短十二时辰里,他见到了神仙,江小郎君变成了妖族少主,听到了上古的秘闻,还得知和自己同行了一路的伙伴可能是个偷溜下凡的仙人。赤城现在心情极度复杂,干脆把自己关在了静室里,打算认认真真把事情从头梳理一下。

“唉,这生意亏得很。”

君冉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得到应答,叹气道。

“我救了他一命,赔了把琴进去,恐怕现在他却在想我又有什么瞒着他。”

君冉难过的很。那膝琴虽不是什么名家制品,当初也花了不少银子,结果还没有弹上几次就成了破木头。他已经亏了本,如果还引得赤城怀疑他,那可真当一哭。

赤城只是关门,又没封听觉,君冉在外头嘀咕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他用镇纸压住写了一半的字纸,起身拉开门:

“你是要我赔你琴?”

“自然不是。”

君冉惯会打蛇随棍上,赤城门一开,他立刻就贴着门框溜了进来,溜溜哒哒地窜到最里头去了。

“我是来和你说清楚的,省的你乱想。”

赤城道:“你只会哄着我往错的地方想。”

他虽然是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将床上摆着的小桌挪了位置,在自己对面又加了个座位。

君冉坐下后就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安分地将双手交叠放在了膝上:“我不打扰你,你问我我再说话。”

赤城果然也只当他不在,将镇纸往上挪了挪,重又提起笔,在“罩水”旁边写了个“青玉塔”,在上面画了个圈,下边写了一个“江”字。

现在看来,京里那个“白狐郎”应该就是江玥。这位小郎君不知是不是为了和江洄别苗头,此前一直都在京城建都的花街柳巷徘徊,且行踪不定,极难找寻。

所以,究竟是谁找到了江玥,又是谁让江玥过来帮君冉的忙的?

黑色的墨线自“江”字开始往上移,在“裂魂”二字上又停顿下来,洇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

江玥能找到君冉尚可以理解为他们异族的手段,但这个诱他用了裂魂术的人就显得十分可疑了。赤城从此事的最大利益者出发,发觉自己裂魂后唯一得好处的好像只有君冉。

可是顺平六年时赤城也只是个三观性格尚未定型的孩童,君冉是怎么能笃定这本裂魂术一定会被呈到赤城面前,又是怎么在玄帝观的森严守卫下将书塞进去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裂魂术一事就是君冉设计的,按君冉的性格,在沂水观帮了他一次后一定会等着他本体来临,然后提出自己的交易条件——可事实是,君冉不但没有留在谢家村,而是当天就离开了村子,着急到甚至没通知一声里正!

纸上墨点越晕越大,几乎将旁边的字都覆盖住。赤城将笔架回笔格上,屈指叩了叩桌面。

君冉放下手里的竹片:“想要问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罩水城里的居民不是人?”

“是啊。”

君冉将手里的竹片放到桌上,从袖子里又摸出来一片新的。

“但是我的确没有恶意。”

赤城点点头,将纸上写的裂魂术那一条尽皆划去,只留下了玄泽等几个名字。

“你认识玄泽吗?”

“我当然不认识。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认识他?”

君冉一边读竹片,一边分心回答他。

“不过玄极仙君我是认得的。他嘛,就是你们观里供奉的那个玄帝。”

“天地神君又是哪一位?”

“他的名字可就多了。昊天、天道、皇天、太清……”

他一手依旧按着竹片,一手随意向天上一指。

“这天地万物皆是他。”

窗边燃烧着的红烛忽然“哔嚗”响了一声,一朵小小的火花在烛心上炸开,几点微末的火星子从烛焰里飘出来,幽幽地隐进了夜色里。

君冉侧耳听了那烛火爆开的声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天地啊……”他嘟囔着,将竹片从桌沿推到桌面,瞳仁里跳着一点橘色的火光。

“将无极拘于方圆。呵。”

他这个“呵”带着股奇怪的嘲讽意味,引得赤城侧目瞧过来。

君冉这个人,好听些说是没脾气,难听些说就是万事不过心。他平素最是温柔平和,可这通达温柔,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他对周遭世事的漠视与独断上的;因为无牵无挂、无念无求,所以他对一切不挡他路的人或事都是一视同仁的温柔耐心。

所以,这“天地”与他,还有什么仇不成?

这就不得不问那个最基础的问题了:“你究竟是谁?”

君冉眨了眨眼,带着几分揶揄朝赤城的方向看过来。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这还分真话假话?

赤城简直想拿砚台给这人脑袋开个光,好在他忍住了,只是将桌上灯盏端起,持灯去了内室,只留下一句话在洗濯物品的水声中跳出来:“真话是什么?假话是什么?”

“真话就是,我不知道。”

君冉跟着起身,摊开手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总之我就是在那里,知道一些东西,同时忘记了更多的事情……至于假话嘛……”

他话锋一转。

“等时日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他这话说如未说,赤城却也歇了继续问他的心思。

算了,又不是第一天和君冉打交道,这混账玩意是个什么脾气他难道不知道吗?居然想从这人嘴里问出点真实有用的东西来,也是他自己所求太多了。

“你不继续问了?”

赤城不说话了,君冉却自己凑了过来。他背着手,脸上带着三分笑,端的是无害又欠揍。

“我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告诉你的,比如你是谁。”

“那我是谁?”

不问白不问,赤城从善如流。

“你就是天地啊。”

*

落云山脉,洧江源头处。

罩水城方向落下第一道惊雷那一刻,戊且正站在山巅,低头看着自己掌间笼着的一小团星云。他如今是残魂,实力并未恢复,又被一样法宝遮住了气息,所能动用的力量不足实际的十分之一。

虽然隔了几百里之遥,那雷声依旧如洪钟炸响,瞬间将戊且手中那点星辰惊散。戊且收手握拳,抬眸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片雪白云海中,突兀一团漆黑,裹挟着隐约的电光,恍然之间,“轰——”

又是一声巨响,裹挟着隆隆的余音向这边冲来。

戊且眉头蹙起,伸手从眼前的云雾里拉出一条来,随手又铺开了一条崭新的幕布,指尖灵力攒聚,飞快地在这“布”上点出山河丘壑,然后用力一拉——

罩水城外的场景展现在他的眼前,连地上的草根土粒都纤毫毕现。玄泽仰面躺在地上,已经被雷劈了一轮,如今恹恹一息,如一段枯木一样嵌在坑里,眼瞧着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看来九成是个死了。

戊且抬手挥散云幕,将“无极”提到手中,一步步迈向前方的虚空。他的袍角沾了一大片深褐色,从云端逶迤而过时,居然和土壤的色彩有了几分相似。他跨过山峦,踏云海而来,随沂水而下,最终走到玄泽身前。被劈成焦炭的仙人听到动静,掀了掀眼皮,在瞧见对方脸孔时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呵……又来看我的笑话?”

“……”

戊且并不想搭理玄泽。他将长剑伸出,拿剑尾拨了拨玄泽,果然从玄泽脖颈上抠下一片焦黑的小纸人。他蹲下身将纸人拈到掌心,不想纸人忽然跳起来,愤愤地打了他一下后又跳回了玄泽身上黏着。

戊且被纸人这一巴掌拍懵了。他在玄泽幸灾乐祸的笑声里茫然地摸了摸脸颊,又想继续去拨弄纸人,就听见玄泽道:“怎么?和你那朋友闹翻了?真是活该。你们这群蟊贼,等我爹来了,一定要……”

玄泽可能是疼得厉害也气的厉害,现在哔哔啵啵说个不停。

戊且生气倒是不生气,可听久了到底觉得聒噪。他将纸人丢回玄泽的身上,抬脚往罩水城走去。

玄泽本以为他是后悔了之前的所为、折返过来救自己,现在看来似乎不像,心里便有些惊异。再仔细一瞧,戊且虽然容貌与赤城无异,但衣饰风度皆是两个风格,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对儿孪生的兄弟。

玄泽的心底迟疑地浮现出一个疑问。

“所有凡人都说这国师是个神仙的转世,可是我仙界除了那侍剑童子并无人历练红尘……侍剑童子是他那好友,那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