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5

青玉塔久无人居住,大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便是如雾的烟尘。几只蜘蛛从门楣上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急急忙忙往别的方向跑去。

背着长剑的白衣修者倒退了几步,拂袖掸去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灰尘,举目看向室内。

和门口的污秽不同,玄关同室内像是两个世界。与其说这曾经城主的私人居所,倒不如说是个无人知晓的淫祠——

地面上铺的白玉砖上堪称纤尘不染,整个室内被墙面地面的反光映亮,笼罩在一种宁静柔和的光晕之下。正对大门的石像被这光映得朦朦胧胧,并无五官的脸孔低垂,正对着供桌上同样空白的牌位,竟无端有种神圣而悲悯的气息。

这石像高一丈,算是此处唯一的大摆件,它面前都供桌上孤零零摆了个素银的香炉,内侧和雕花的表面都有些发黑。靠着墙角摆放的一张长榻上丢着几本书册,其中一本似乎坏了编绳,书页纷乱地洒落在地上,上面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了。

不请自来的客人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走去拾起了那些字纸。册上的文字还是几百年前的字体,笔画繁复圆柔,写字的人却很懒,本该在收笔时轻巧做结,他偏要干脆地留下个尖锐的尾巴,尤其是写撇捺勾时,那个上扬的尖尖简直要突破竹片跳出来。

随性自然、洒脱不羁。任谁看见这一手字,脑海里先冒出的肯定都是这个评价。

不单是字,此人的文风同样自然随性。这床榻上丢着的似乎是成套的游记,散在地上的这几页记述的便是作者初来江南时所见之景。

“……人常言依山泽而居者多不事耕种,余尝讽之,今始知然……非不能也,究其根本,唯‘幸’、‘惰’二字耳……山泽亦有尽时,只知求天,不知求己,与鸟兽何异?”

这册子很薄,寥寥十几页而已。戊且很快便读完,将纸张按顺序排列好码放回榻上。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这位罩水城主的一生堪称传奇。他出身微末,十六岁从商,二十八岁富甲天下,三十岁定居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江南,教导当地还是跣足披发的南地人北方的耕织技术,五十二岁时在白练河畔建成了当时江南的第一座设施完善的城池。他似乎无所不知、无道不通,于世事上又淡泊至极,在当时一度有“渡世仙”的绰号。

但他到底是不是仙,还有谁能比戊且更清楚?

“这个岑安,似乎就是那个破阵之魂?”

戊且的手指轻轻拂过古籍扉页褪色了一半的“安”字,低垂的长睫下,两点墨瞳沉静如墨玉。

“你很在乎他?”

他身后传来木轮在地面上滚动时的轻微声响。轮椅上的年轻人偏了偏头,因为做了个幅度偏大的表情,脸上白绢与皮肤缝合的部位渗出一点血珠来:“他是我的挚友,是唯一不会背叛我的人。”

戊且的嘴角颤了颤,似乎想做一个上扬的表情,但终于没能成功。

他低声道:“你把一切都毁掉,他也会死。他是天地的造物,因天地生,随天地灭。”

年轻人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他垂下脑袋,似乎很想抬手擦一擦脸上流下来的血痕,奈何他全身上下只有脖颈以上能动,试探了几次后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没必要把我想得这么……刻薄。”他叹息道。“我只是想听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这事情从一开始就完全解释不通,因为戊且也是到了一切尘埃落定才知道自己在这事中扮演了个什么身份!

戊且咬住下唇后退了几步,仿佛是想离对方远一些,回首时却发现自己并无退路——不知从何时开始,青玉塔外的道路和建筑都消失了。浓稠的黑色如同潮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攀附在门前的碧玉阶上,塔内依旧明亮,外头却是一片死寂的虚无。

“你害怕我?”轮椅上的人微笑道。“你为什么怕我?是害怕我问你为什么要剜掉我的眼睛、封印我的灵觉吗?”

戊且没有说话。虽然对面的人身上感受不到恶意,甚至连一丝法术气息的波动都没有,他还是很担心对方反手把他丢进身后的虚无里。

仙剑“无极”在鞘里“嚓嚓”响了几声,似乎想挣脱剑鞘跳出来,无奈剑鞘上刻了封印,除却赤城没有人能将它□□。

“你果真没什么要同我说的?这副身体用不了太久,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走了。”

“我……”

听他说要走,戊且张了张口,勉强挤了个字节出来。

“当初的事,对不起。”

他话音落下后,室内很是沉寂了一会儿。轮椅上的人微抬起头,似乎是在与他对视。如此过了几息后,对方才重又露出个微笑来。

“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从今往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岑安骗我也罢,不骗我也罢,至少如今我信他不信你。”

戊且藏在袖中的手忽地攥紧成拳。过了许久,他慢慢将手指放松下来,声音平稳,一如往常。

“好。”

他这一声“好”字落下,身后虚无之景立时崩碎,重又投下半片天光来。

“无极”剑在鞘中铮然数声,剑身连着鞘一同颤动起来,仿佛急着离去。轮椅上的人侧耳听了会剑鸣,微笑道:“你的剑也急着走了,那就走罢,恕我不送了。待日后得闲,我再约你赏星观月。”

等他“得闲”,恐怕这世界都好不了了。

戊且默然无语,反手将剑连着剑鞘取在手中,屈指在鞘上轻弹了几下。“无极”在鞘中轻声嗡鸣,仿佛在与他相应和。如此几个回合后,戊且叩击剑鞘的手指一顿,举目看向了某一个方向。

“既是如此,戊且告退。”

轮椅上的人已经换了个面向坐着,闻言将脸转向他,颔首示意自己已经听见。等到戊且的气息连半丝儿也寻不到了,他才动了动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缓慢地将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嘴角的笑意褪得无影无踪。

*

“退后。”

事发突然,赤城来不及把身边的所有人都照顾到,只能自己迎上前去,用巧劲将那暴起的新娘推回轿内,飞起一脚踢在轿沿上,愣是把这雪白小轿踹出了几十尺远。

可怜赤城自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存在,何时做过这样粗鄙的举措?赤微在一边看得下巴几乎要掉到胸口,好在还记得他师兄的嘱托,一把抄起旁边呆愣愣的孩子、拉上还在状况外的君冉就往前跑。

“道长哥哥!”

凉暖被提起来时喊了一声,却又在对方回眸看来时醒悟过来,拿手把嘴巴捂上了。

“无事。”

此时才真正地起了一阵风,吹得那些倒伏的草茎又是一阵摇摆。赤城站在这一地倒伏颤动的草茎之间,身形挺拔如同一竿翠竹,一双眼睛却难得透出些暖意,仿若从冰雪化为了秋水——

说到底,就算是仙神转世,此世也不过是个凡人。

凉暖忽然觉得自己无用。她做错过事,想要给国师补偿,可是说到底她什么都做不了。国师是如此,江玥也是如此,她喜欢他们、想要和他们亲近,可他们想来就来,想护着她就护着她,要走她也留不住。

在凉暖还是个幼童时,江玥经常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有时候也说那市井间的琐碎杂事。譬如那买了东西不付钱的是怎么挨了一顿好打、又是怎么被周围人嘲笑的事,江玥也说过不下十件。凉暖仔细一想,自己现在可不就是个买卖不付账的人——别人宠着她、护着她,她又给了人家什么?

她在这里怔然,那头跌的七晕八素的新娘已经从侧翻的轿子里爬了出来。赤城那一脚着实够狠,也着实惹怒了这死人新娘;她那还没烂透的脑子稍稍一转,也清楚这清隽的郎君恐怕是这群人里唯一能打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出手时也就格外狠厉。

赤城同她过了几招,大致探了探她的底,心里也有了些门路——这似乎真的只是具将死不久的尸首,除了力气较正常人要大些,别处也无甚稀奇。

赤微手里拽着一个、腋下夹着一个,虽然两个人相对而已都有些轻飘飘的,他也已经喘的不行,估摸着波及不到自己后就停了下来,回身往赤城那边一瞧。

“我的娘哎。”赤微咋舌。“师兄,你可千万别被她抓伤了。将死的尸首也是尸首,手上齿上带尸毒的。”

“嗯。”

赤城抽空回了他一个音,左手格了女尸伸来的手臂,右手成掌平推,正正击在女尸空门大开的心口处。他掌心与女尸衣物相接处爆出一阵耀眼的电光,伴着“嘶嘶”的炙烤声音,那女尸几乎是惊跳着退了好几丈远,惨白皮肤上交错着乌黑的经络,整个面容都扭曲起来。

“电得好!”赤微拍手。“师兄,记得多电几下,这等阴邪物最怕阳雷。”

“……”

赤城理都不理他,右脚撤后半步,掌中雷光未散,并未因女尸的惨状卸去警惕。

“你这孩子好生聒噪。”赤微身边站着的君冉笑叹。“难怪我侄儿要扮成你,你俩真是一样热闹。”

赤微一双猫儿眼瞪的像铃铛,惊讶之余还有点委屈。他不喜欢君冉,不代表他不看重君冉对他的评价!——什么叫“聒噪”!

“瞪我做什么?”君冉说。“不要觉得我看不见就不知道。我看不见的时日可比看得见的时日多得多了。”

他自江玥离开后就一直像个木头,现在笑语盈盈的,才终于有了点正常的样子。

“我不聒噪。”赤微嘀咕。“我就是想和人说说话儿。在山林里当了几年野人后,再不叫我说话,我自己就要疯了。”

“那倒是。”君冉笑笑。“爱说话挺好的,哪怕是自己和自己说,也总归要热闹些。”

赤城从自己的衣袖里倒出来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终于翻出来一把有些卷刃的长剑,提着砍下了不再动弹的女尸的头颅。做完这一切后,他也没有立刻招呼大家离开,而是在女尸前站定,垂眸念起了往生咒。

方才还是一阵狂风,现在倒是转小了风力,轻柔好似柳絮拂面的碰触。赤城手中长剑剑尖向下,一滴欲滴不滴的血珠挂在顶稍,在这细风里微微地颤了两下。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虽然发丝微乱、衣角染尘,却依旧如濯泉美玉,反因这点烟火气而真实地一发动人。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沾湿在他白皙若玉的面上,低垂的眉眼愈衬得色深而浓。

就如同第一次在沂水观银杏树下瞧见那端着拂尘的道人时一般,“神仙哥哥”四个字在凉暖心头滚了几滚,最终化为星星在她眼底亮起来。

“国师真的好厉害喔。”她拉了拉身边君冉腰间缀的碧色小珠,一脸神往道。“先生,你会不会这些呀?能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