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0

“宇宙洪荒,生于混沌。万物之始,天地有灵。

“……故众神仙中,天地之灵为尊,其次方是自然所化之神。神之下有仙,为生灵魂魄所化。仙之下有灵。天地之灵与此方世界同寿,不死不灭;神生于天地,得藉天地之寿;仙虽能驻颜,可行法术,然其借力于神,神力用尽,又无凡人香火供奉以维持耗损,便是寿命尽时;灵不过须臾飞烟,虽有低微法力,长不过百余载便消散于世间……”

触到“天地之灵”四个字时,君冉的手指微不可查地一顿,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触碰下去。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上面的内容后,冲着身边的凉暖展出一个微笑来。

“怎么样?”

小姑娘在一边坐了好半天,眼巴巴等着他把竹简上晦涩的古文字翻译出来讲给自己听,几乎是扒在他手边看着他手指移动的。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一个?”

“好事先做,我要听好的。”

“好消息是,你真讨上了便宜。这竹简上记载的内容没有错,这的确是《山海录》开头篇章中的部分。”

“坏消息呢?”

“这是仙界部分,一些关于妖魔的记载依旧遗失了——而且《山海录》只是方志纲目,没有你想学的法术,不过你把它背上了,日后看见那些稀奇古怪的物种,也能知道哪一些好吃……”

君冉话没说完,着便衣挑灯夜读的赤城忽然抬手,状似无意地一袖子抽了他一下。君冉乖觉地闭上了嘴,把竹简递还给了凉暖。

小姑娘虚伪地推脱道:“我送给你了的。”

君冉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给你你就拿着,别和我耍小心眼。”

凉暖立刻笑嘻嘻地接了过来,说了句“明天再来麻烦先生”就一溜烟跑走了。赤城跟着站起身来,在读了一半的书里随手夹了一张没来得及用的黄纸,冲君冉点了点头:“明日辰时二刻出发,届时我会来叫你。”

“麻烦了。”

随着赤城的离开,房间里恢复了一片寂静。君冉在房间正中央的空地上站了半晌,大致探知了一番周围家具的摆设后,举步出了房门。

隔壁的房门跟着无声地开了一道缝。

赤微早间得了赤城的叮嘱,务必要盯紧了君冉的一举一动,因此君冉一动,他也就跟着溜了出来,一边盯梢,一边腹诽这位前辈当真是个麻烦精。

君冉仿佛没有注意身后有人,背着手溜溜哒哒地出了道观。

赤微和他隔了十步远,在这个距离能看见他的动作,又不至于被他发现。君冉似乎也当真没有觉察,自己慢悠悠下了几级石阶后,忽然越过凿好的阶梯,拐到了一旁满是泥土碎石与盘杂树根的空地上去了。

他这是做什么?

赤微心里有些好奇,但想到此人心眼极多,这地方又偏僻,最终还是没有跟下去。

第二日再见面时,一众人皆是面色如常、分外和谐,只除了君冉……

不知为何,这个向来文雅从容的人仿佛换了个芯子,明明外表看起来还是那个样子,体内的毒性按他自己说也已经拔除了一小半,他却说自己全身疼痛难忍,居然就那么关门呆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了。

“真的有那么疼?”

赤城的表情很有些一言难尽。他从君冉毒发时就一直看着,没道理彼时毒性未消时还能举止如常,现在毒性消除了部分后却疼痛难忍了啊?

但怀疑归怀疑,君冉回答他问话时语气分明就是因为底气不足而显得虚浮。赤城不明所以,只能当他是昨晚偷溜出去做什么坏事伤了元气,口中道:“那你在这里休息,过几日再走。”

“好。”

君冉的声音恹恹的,无端有些可怜。

他从来都是温柔平静、从容到甚至让人有些拳头发痒的,哪里有过这样示弱的时刻?

赤城一发肯定他昨晚出去没干好事。

走是肯定走不成了,还要费心思给他熬药。自从修成“袖里乾坤”这个法术后,赤城头一次觉得这个技能是那么的好用——从上清观到最近的城镇要走上几十里山路,若不是在汀城时他就买了药物,这一来一回都能耗掉一整天的工夫。

将需要的药材按买时的小包提出来,倒进一只小瓦罐里,加水搁到了灶上。赤城这是第一次亲自触碰灶台,认认真真研究了半晌这玩意的构造后,试探性地对灶下燃烧的干柴伸出了手……

“师兄且慢!”

赤微得了上清观的道士指路,着急忙慌赶到门口,正好撞上他这谪仙模样的师兄伸手触碰灶台的一幕。赤微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个箭步上去把赤城拉开:“我的祖宗!要是你伤着哪里,我也就不用活了。”

赤城被他吓了一跳,立刻把手缩回了衣袖里,平日里总是似睁非睁、眯成两条尾端上扬的细长墨线的双眼瞪的极大,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瞧着赤微的脸,茫然里透着点不自知的委屈。

赤微没察觉到他的神色,先是仔细瞧了瞧他的衣袖,又隔着衣服抓起他的手腕,确定他没被烧伤后才松了口气,迅速蓄出一脸恼色:“大师兄,你是国师,行事注意分寸。”

他一边说,一边利索地调好火候,将那个小小的罐子在合适的地方安顿好了。

赤城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赤微说:“师兄,你不会真觉得他是疼得受不了吧?他可不像是这么娇弱的人啊。”

“病痛难料。”

“我看他就是骗着你玩。”赤微嘀咕。“也就你这个傻子,上了一次当还要上赶着撞第二次。”

他昨天和赤城夜谈,把自云州以来的事情都问了个全,听到最后简直要被赤城给气笑了。

这么上赶着给人骗的呆人,古往今来只怕就赤城一个。偏偏赤城还长了一副好皮囊,叫人看他犯傻也不好意思指责他,反而觉得他这样率直得可爱……

赤微揉了揉额角,把这一丝不合时宜的同情给压了下去。他虽然辈分上比赤城要低,但是年纪和入门时间都比赤城要大,看赤城和看自己弟弟也没什么分别:“你还是决定和他同行?”

赤城没有立刻回答,反手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人。

“他一直在西南,是怎么算到师弟会去寻那等咒术?他从未去过玄帝观,又是怎么把东西混进玄帝观的藏书阁的?”

这纸人很小,背后的符咒也就跟着画得极小,但就这样也占了它的大半个身子。繁复的朱色图纹树根一样密密匝匝地盘踞着,看一眼都让人觉得脑仁发疼。

赤微把纸人接过来,忍着眼疼仔细分辨了一番上面的符文。

“和师兄用的那个出自同源,但这个更完整。”

他捏着纸人,两条剑眉之间渐渐挤出了一个“川”字:“是他留下的邪术?”

赤城摇摇头。

“我倒是觉得他似乎在替一个人做掩饰。”

他迟疑了一会,垂眸分析道:“在那个时候,算计我对他没什么好处。我是国师,就算我果真身亡,死因也只会是寿终正寝。”

虽然这是事实,但是被当事人这样平静地叙述出来,赤微还是感觉到了一点齿冷。

赤城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还在慢吞吞地做分析:“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在谢家村,那时候他分明还不想看见我,后来却开始主动接近我,甚至想要杀掉我……”

他的语气平板无波,明明是在叙述自己的事情,他这样倒好像被人算计的是颗无关紧要的大白菜。

“恐怕他那个时候就觉得,如果我死了,就没人知道那个人手里的秘密了吧?”

“……别想太多。”

赤微伸出手,在赤城肩上拍了拍。

“说不定只是巧合。你到了云州,被他发现了踪迹,他又正好差一个能给他完美掩护的对象……”

“……嗯。”

是巧合也说不定,同样的,不是巧合同样是说不定。可如果真的有这个人……

轻轻的“呲啦”声忽然在后厨里响起来。师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了灶台上——

糟了,忘了这里还在熬药。

因为全身都在疼痛,所以就算躺在床上,君冉也很难得到片刻安稳,在翻来翻去耗尽了力气后,最后一点耐心似乎也跟着消磨殆尽了。

“我让你出去,你听见没有!”

赤城端着药碗走到门口,恰恰好听见个隐含怒意的尾音。他脚下顿了顿,面色如常地扣了三下门,顿了一息后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凉暖站在床头,手里握着那只草编兔子,大大的眼睛里有一丝不自觉的瑟缩之意——昨天还是温柔宽和的长辈,今天忽然就没来由地发起了脾气,换谁碰见这种情况都会觉得惊慌茫然。

听到开门的声响,凉暖立刻朝门口看了一眼,也顾不上往日里对赤城的惧怕了,像找到主心骨一样,一下子闪到了赤城后边。

“道长哥哥,这人不是先生。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