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的担忧是真的想多了。
凉暖这个小孩的确缺乏安全感,但是由于江玥和君冉基本上都没有对她说过谎话,她对大人们的话深信不疑,因此赤城告诉她日后会带她走,她就一点没怀疑赤城会将她抛下。
看见君冉提了一只精巧的柳编小篮子,凉暖立刻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高高兴兴地凑了过去:“师父又给我带什么啦?”
“喏。”
君冉把一篮子的小玩意递给了她。他买东西也不是乱买,虽然是打探消息的同时挑选的,但也全是依着凉暖这些年的喜好而买,足够让小姑娘高兴一阵子了。
凉暖的确也很高兴。山匪来劫人那日她还在车队前列的商户那里学做账,没有和君冉呆在一处,因此对事情的观感并不全面,远没有江洄的人劫船那一出给她的后遗症大。大人们为了安抚她,都只说君冉是出外办事,她也真的只当君冉是和平日里一样出去做事了。
“谢谢师父。”
心里认定了事实就是这样,凉暖行事自然也和每次收到君冉外出带回的礼物时一样。她没有立刻翻礼物,道完谢后眨巴着眼睛瞅着大人们,直到君冉摸了摸她的脑袋,含笑叫她去看看新玩具,她才乐颠颠地跑开去。
“哎呀,我差点忘了。”
不到半刻钟,凉暖忽然又跑了出来,怀里抱了一大捆竹简,拿肩膀轻轻撞了撞君冉,叫他接过去:“我拿私房钱买了送你的,特意看了是刻上去的字。”
屁大点孩子,还私房钱。
赤微跳脱些,扑哧一下就笑出了声。这小姑娘实在是好玩,要说知礼吧,举止言行上有时候大大咧咧的像个小男孩;要说不知礼,明面上的礼数她又挺齐全,今天这个“礼尚往来”就蛮像模像样的。
君冉得了一个孩子送礼,也不推辞,一把把东西揽了过来,展颜道:“多谢十二娘了。”
凉暖点点头,又屁颠颠地跑走了——她方才来时手里还捉着一个草编兔子,现在手上没了东西,那兔子就被她捏来搓去,兴冲冲地揉了个没完。
“孩子心性。”
君冉摇摇头,感觉到赤城站在自己身边,顺手就将满怀的竹简递给了他一半。赤城瞟了一眼目露惊愕的赤微,耷拉下眼皮,将那些竹简全捞了过来。
“你准备继续留在这里么?”
“看情况吧。”赤微愣了一下,斟酌道。“不知道小师弟如今到了何处,我如今有些担忧他的安危。他说他那里有个你的纸人化身……就是有一点有些奇怪,那个纸人一直坚持自己叫戊且。”
赤城和君冉同步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戊且是谁?赤城五岁入道观,读了二十三年的道经,从来没在记载中见过这一位的名字,想来要么是不入流的神仙,要么是记载已经散佚了的上古仙神。不过这位戊且用的是他赤城的寄灵纸人?堂堂仙神,居然找不到一个愿意容纳自己的躯壳?
君冉的茫然就有五分是装出来的虚情假意了。戊且和君冉的确有那么点关系,只可惜不是什么好关系,不然君冉当初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准备叫赤城这个戊且转世“魂归上界”去。现在想想,赤城可比戊且顺眼得多,他做什么要让戊且来自己面前晃荡?
“那现在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该演的戏还是要演好。君冉轻轻咳了一声,转脸“看”向赤城:“你那纸人上附着的魂魄恐怕是收不回来了。”
总站在院子里说话也不是个事。
赤微早先就秉明了观主二人要来的事,静室都是提前备好的。进了屋子之后,赤城将东西放下,这才道:“我自己将神魂放出去,收不回来的后果当然也是我该承担的。”
他是对自己的事是真的不太在意。
赤微嘴角抽了抽,一时都有些想真撒手不去管这位师兄的事情,但想了想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念头,转而道:“师兄,我记得师父当年给你批命,说你是仙界生灵转世,这个戊且会不会就是你?”
“就算神魂一致,他也不是我。”
“……说来也是。”
这样一想,更让人不放心了啊。
*
白衣人背手立在桅杆之上,垂眸看着下方两派凡人的打斗,整个人好似天边一抹淡极的流云,翩然若仙、渺然如风,明明就在此处,下面的人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他的存在。
神仙不得干涉人间事,戊且也没什么叛逆心理,自然是什么都不会做。他冷眼旁观下方的人争斗喝骂,在刀剑碰撞的铿然声响中抬头望了眼天边稀疏的几点薄云,接着又将目光投向了水面上忽然跃出的几尾青鱼。等他把周遭事物样样看了一圈,才有几只船飞一样顺流而下,竟是逃亡之势。
刚刚经历过一番生死搏斗,船上的人或惊惧惶恐,或警惕戒备,但大体上还算精神状态良好。戊且从一群毫无所觉的人群中走过,迈步上了楼船的二层,在其中一间房间前停下,抬手扣了扣门扉。
“请进。”
作为被保护的那一方,赤衍虽然没有在身体上受到什么伤害,但是看见自己的同僚在外厮杀受伤,心情终归有些郁郁。
戊且得到了允许,也不客套,抬手推开门便走了进去。赤衍抬头瞧见是他,眼神中带出了一抹诧异:“仙君原来还在此处么?”
“嗯。”
戊且也不多话,干脆地在赤衍对面的空位上坐下,抬手敲了敲桌面。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几句话。”他说。“听仔细了——”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赤衍却不由自主地凝起了全部的精力,以至于后背上痒痒地出了身冷汗:
“紫微式微,国运倾颓;乱世灾年,妖邪当出。”
“乱世灾年?仙君说笑了,如今还算太平……”
赤衍被戊且清冷无波的眼神盯着,毫无底气地越说越小声,最后终于哑了火,垂着脑袋不敢抬头。虽然是同一张脸,戊且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仙人的威压,但赤衍面对他的时候,莫名就比对着赤城要怂一些。
戊且本人倒是和赤城一样没什么脾气:“我只是叫你记着。”
戊且能感觉到在吴郡之外有一些超出人间界的存在,所以他一路上都缀在这支队伍后边,但是他总不可能跟着这群凡人一辈子。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毕竟是那位……
“对了,日后若是遇见和‘歧’有关之人,记得焚书告知与我。”
赤衍有些茫然:“谁?”
戊且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是真的一无所知,无声地叹了口气后,抬手在桌上写了一个“歧”字。
“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赤衍伸长了脖子一看,两只圆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这个名字也太不吉利了些。”
戊且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你不必管,记得告知我就是了。”
不过是说一个名字,仙君怎么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赤衍疑惑地眯起了眼睛,识趣地没有多问,心里却预备改日问一问见多识广的林前辈。
戊且没有他那么多的心思,把自己想说的话带到后,目光下意识就投到了小道士身后上锁的柜子上。这柜子中锁着的是赤城出生时随天地异象落在王家院子中的一把剑,其名为“无极”,在成为赤城的伴生灵剑之前,这把剑是戊且的法器。
若是全盛状态下的戊且,“无极”自然是听他的话的,但是现在他只是赤城分裂出去的一小片神魂,又有个遮掩灵魂气息的法宝在手上,“无极”根本不听他的差遣。
“那个柜子里的剑,平日除了你师兄,有人碰过吗?”
“仙君是说师兄那把灵剑?除了师兄应该没有人碰过吧?”
赤衍有些不确定地挠挠头。
“仙君是想要看么?……可这是师兄的东西,我做不了主啊。”
“不必,就那样锁着吧,除了他不要让任何人碰。”
“啊?啊,好的。……仙君是要走了吗?”
“我说过我要去罩水城。”
说话间戊且已经站起身来,腕间深色的木珠很快掩进了素白的布料里。他眸底映着窗外的湖光,像是琥珀,又有些像清透的琉璃,干净得仿佛外物都只是掠影浮光。
“有一些事情……”
*
“……快要到时间了啊。”
一阵风过,枝上桃花纷纷扬扬又落了一大片,无声而缱绻地飞舞在这片由细线和符纸隔出的狭小空间里。
在绵延悠长的铜铃声响中,一只白皙到几乎有些透明的手端起了树下小几上摆放的玉杯,轻轻摇晃着杯身,让其中无意落入的一瓣绯色被琼浆温柔地裹挟着沉向杯底。
在他身后,一座极小的道观沉默着矗立在被分割成无数碎片的天空下,黑洞洞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供奉的无脸神像纤尘不染,和神像前木材已经腐朽的棺材简直像是在两个世界。阳光被门楣割开,恰恰好扑在棺木之前,将神像完全留在了阴影里。腐朽木料和久未打扫带来的尘埃静静悬浮在空气里,猛一看倒像是细碎的光粒子。
握杯的手忽然一转,那杯未及入口的美酒便汇成一股细流而下,飞溅的酒液有几滴逼近了那刺绣迤逦的衣衫,却是直直穿了过去,悄无声息地洇进了青石的地面,桃花瓣也跟着滚落下来,湿漉漉地瘫在那里,像是一片刺目的血痕。
“月奴啊……”
持杯人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玉杯随意一抛,修长手指在桌面上一叩、两叩,轻微又沉闷的“咚咚”两声响。
“你叫我帮你,又有什么理由让我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