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3

凉暖虽然年纪小,却不是没头脑。这个卷轴出现的无比突然,她此先又从未见过这东西,因此虽然心中好奇难耐,她也没有贸然上前去打开它,而是退后了几步,小心又警惕地瞪视着这个卷轴,倒退着离开了内室。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相对私密的内室?

凉暖的小脑瓜高速运转着,甚至鼻尖已经沁出了一滴冷汗。她越想越觉得害怕,见赤城画的符纸还用镇纸压在外间的桌上,连忙跑过去抓了一张,一边在心中默默向赤城道歉,一边小心翼翼地又探头看了眼屏风后面……

那个卷轴不见了。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

小姑娘都快哭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哆哆嗦嗦地拿哭腔念着君冉逼她背上的金光咒,一边念一边兜着眼泪往回踱,头一回这么恨自己偷懒,不愿意多学些保命的本事。

“咔哒”。

退着退着,凉暖忽然一个踉跄,脚下被踩着的那不知名物体跟着骨碌碌滚了一圈,出现在了她泪眼朦胧的视野里。凉暖拿手背把这不争气的眼泪抹了,壮着胆子低头一看,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呜——舅舅!——”

“我总觉得他在骗我。”

城池西市的一家铁匠铺子里,赤城趁着铁匠入内取兵器的时候,凝重着面色给君冉传音。

“一把铁剑……真的要卖二十两银子?”

作为国师,赤城一应吃穿用度都有专门的人员府司管理,他自己是半点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但不知道归不知道,见惯了顶级工匠制造出来的东西,赤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铁剑只不过粗略能用,二十两银子的购买力他现在也大致了解了,他并不觉得这样一个粗劣的制品值得这么丰厚的工钱。

君冉陪他逛了几个铺子,身体早有些支撑不住,正倚着墙默默压抑呕血的冲动,闻言却只是笑着回应道:“自然是看你像个有钱人,想要捞一笔啊。”

赤城抿紧了嘴唇。这种情况他其实也有预料,因此收拾行李时所有衣物一应只带了里衣,外面穿戴的能让人看见的东西全部是现买的普通货色。他不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像个冤大头,却忽视了他这一身谪仙气质就好像在他头上写着“此人不知市价”几个大字……

“实在不行就换一家吧。”君冉说。“一柄粗制滥造的铁剑就要二十两,那些呕心沥血、十年一剑的铸剑师又当如何定价?这不是买不买得起、物件本身如何的问题。”

赤城对君冉的观点十分赞同。他又看了铁匠拿来的另外几样兵器,非常直白地表达了对价不配货的不满后,难得用了一次缩地成寸的法术,带着君冉飞快地赶回了他们居住的客栈。

君冉半点也没辜负赤城这般赶路的急切,甫一跨进客栈的大门,他就连呛带咳地吐出了一口血,要不是赤城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他估计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表演一个平地摔跤。

“实在是对不住。”

赤城一边架住咳个不停的君冉,一边对客栈内愕然惊慌的掌柜和客人道歉。

“贫道友人给贵店带来的损失,贫道会替他赔偿。”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现在看见赤城毫不避讳地拉着君冉,一开始惊慌的客人们也意识到这个病人得的恐怕不是什么会传染的疾病,再加上这二人容貌气度皆是不俗,虽然有一些不满的声音,但是大部分人还是选择默契地无视了这边的场景。

“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差这一件。”

赤城说着,伸手推开了客房的门……

国师澄澈如玉的墨色眼瞳里映出了几点符纸燃烧殆尽后残留的飞灰,而在那几点浮灰之后,蜷缩在屋角的小女孩身上分明是一层浓郁到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屏障——那个屏障上涌动的也并不是这个世界能够动用的灵力,而是一个纯正大妖的妖力!

君冉的反应比赤城更大。几乎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他就飞快点了自己身上的几个穴位,生生把毒性锁在了自己的经脉里,忍着体内毒发的剧痛走过去,把昏厥在地的小姑娘抱了起来,轻轻拉过她的胳膊给她把脉。

小姑娘周身的金光波动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来人没有恶意,并没有对君冉的举动做出阻碍。

“……身体上没什么大事,只是受惊过度晕过去了。”

君冉松了口气,抬手精确地在金锁上点了一下。护在凉暖周身的金光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听话地从小姑娘周身撤开,飞快地化作了一只八尾小狐狸的形象;小狐狸凑近凉暖,用鼻子轻轻碰了碰女孩的额头后,便化为一道流光飞入了她脖颈上挂着的璎珞。

赤城没有过多打量桌上残余符纸的状况,低头掐指算了一会,很快将视线投向了窗口,反手抽出了自袖中滑出的桃木剑,清隽面容上带着点肃杀的冰寒之气:“无能蠢物。”

君冉目前似乎没有自保能力,赤城先用朱砂在地上草草绘制了一个辟邪的阵法,这才还算放心地掀开窗子,直接从窗口追了出去——对无辜孩童出手算是触及了他底线的底线,放那东西在外多跑一会,他都觉得是对不起自己的道。

君冉轻轻拍了拍即便在昏迷中依旧颤抖着的小身体,几个纸人从他袖里抖落下来,排着队去拉下了床上的被褥,又顶着被子回来铺好,把小姑娘抬放了上去。君冉咳了几声,抬手覆上凉暖的额头,轻柔地摸了摸她有些散乱的头发:“不要怕,只是做了个噩梦……”

凉暖的确是做了个噩梦。在梦里,她还是五六岁时那个干瘪瘦小、枯槁憔悴的孩子,正躺在建都东坊一个小而空寂的院落里,拼命地向那半扇破旧的木窗外看去。

院落里空空荡荡,连一朵野花、一根杂草也不曾有,地面上泥土只有浅薄的一层,或大或小的灰白色石块滚落在地面上,和墙上生了裂隙的青砖一样,就像无数双毫无生机的死人眼睛,投过破烂的窗扉牢牢锁定了这个院子里唯一的活人。

就和她猜想的一样,这个院子并没有人来。她就像被生机和快乐遗忘的一枝枯草,呆在这里苟延残喘着,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命运碾成粉末。

凉暖也想出去玩,也想和人说说话,不论说什么、玩什么都行。她身体极差,脑子却特别好使,无论是理解力还是记忆力都相当惊人,因此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在这个名为“家”的地方,她是个不讨喜的存在。她早就该死了,若是没有她,这座府邸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是祥和快乐、毫无嫌隙的,而她却像一个狰狞的刀口,横亘在凉五、江氏和凉灿面前,昭示着这一家子为了自己的安宁能够心狠到什么地步。

可是又凭什么呢?就因为她是女儿,双生弟弟又是个健康的身体,她就活该被丢在一个破败院落里自生自灭吗?

裹在被褥里的瘦小身躯颤抖着,孩童大而乌黑的眼睛里缓缓流下一滴泪水,顺着她瘦到脱形的脸蛋滑落下来——因为病痛和营养不良的缘故,这个五岁的孩子看上去恐怕还没有一个两岁孩子的大小重量,裹在被子里就像是一把成精的骨头。

那扇窗户实在是太破了,当风吹过它的裂隙时,努力挤过那些缝隙的声音就化为了呜咽,听上去有些像是叹气。凉暖瞅了它一会,转头看向占了一面墙的抱琴观雪图……

等等。

凉暖的小脑瓜一卡,慢慢浮现出一点迷惑来。

这么破旧的房子和室内陈设,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这么一张好看的画儿呢?

落云山脚下,玄衣的道者手提桃木剑,清冷眉目间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霜。

“自己出来,还是我揪你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挽了个剑花,剑身上缠绕着的丝丝缕缕的妖气在碰到他衣袖的瞬间就像水滴入火一般“嘶拉”一声蒸发不见了。

赤城近日被君冉弄得心火旺盛,一肚子憋屈气正愁没地方发,现在来了个送上门的泄火沙包,他能轻轻放下才是奇事。他持剑屏息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回应,左手手心竟窜出一团亮紫色的电光。

这他/妈是什么个疯子道士?!寻常道人借天地之力,事先要告知天地神灵,再不济也得画符祭印,这是那个旮瘩里窜出来的直接动用雷霆之力的怪种?!

几乎就在雷光闪现的一刹那,前方密密匝匝的灌木里窜出了一个黑影,流光一样往前方飞逃而去。赤城将手里一团雷光掷出,脚下罡步变换,竟是抢到那妖力耗尽的妖物之前,迎着它诧异的目光一剑劈下!

“等等!”

那妖物大叫出声,赤城却懒得给它说话的机会,直接一剑给它捅了个对穿。

想要耗尽他的灵力?用老国师的话来说,赤城这个大徒弟乃是仙灵转世——换句话说,他在天地灵物心中的地位与仙神无异,只要他想,人间界的灵气皆能为他所用,唯一的限制只是他这□□凡胎的承受能力。

妖族在人间界能用的只有他们已经储存好的妖力,一旦妖力用完,那就只能从人类身上吸取精气元气来用。通常来讲,妖族体魄比人族要强上数倍,奈何今日它惹上的是赤城这么一个怪胎……

“原来是个画灵。”

手上雷光未散的道人弯腰拾起破破烂烂的画卷,平静的声音喜怒难辨。他手上的画卷配合地抖了抖,画中人的身形都黯淡了不少。

“是哪个妖族点化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