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的师兄也提过罩水城？”
船上静室内，戊且与赤衍相对而坐，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摆了一只小香炉，炉里刚刚添了香片，一点极淡极雅的香气慢慢从炉里沁了出来，在室内氤氲开。戊且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握着双银制的香箸，轻轻地在香炉盖上敲击了几下。
“是的。”
小道士的注意力都在眼前人的脸孔上。戊且和赤城用的是一张脸，两人气质又相似，赤衍看着眼前的神仙，总有一种师兄就在自己对面的错觉；可是转头想到赤城正和君冉凉暖在一起赶路，自己甚至不知道他们安全与否，赤衍就又想叹气了。
戊且又敲了敲那只铜香炉，有些无奈于赤衍的走神，但并未因此而发怒。由此可见，在性格上，戊且其实和赤城一脉相承：虽然外表看去冷淡不好惹，但出乎意料地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你先听我说话。”
“啊？啊。对不起。”
“罩水你们应付不来，不要去那里。”
“可，可是师兄已经去了！……”
“……”
*
“去，去，到那边要饭去，我家郎君没东西给你们吃。”
林英的几个随从挡在自家郎君车前，抬手驱喝着那一圈忽然围上来的乞儿。林英饶有兴趣地将手肘撑在车轼上，托着下巴一个一个扫视过这群黑乎乎的小家伙。
“算了，一人发十个钱再打发了吧。”他看了一会，见这群孩子飞虫一样绕在车边就是不走，干脆挥了挥手道。“也好让他们买点米回去煮粥喝。”
“多谢郎君！”
一群孩子一听有钱拿，顿时眼睛发亮，道谢声和吉利话一个比一个说的大声，一片清脆的童声叽叽喳喳，活像是掉进鸟巢落在了雏鸟堆里。
林英听着这群小孩子的道谢，笑眯眯地挥了挥手，打发身边的一个心腹去箱笼里翻出几串钱来，果然按这群孩子的数量数出一把来，叫那几个驱赶乞儿的随侍拿过去分发了。
“谢谢你。”一个孩子从随侍手里接过钱，充满感激地说。“我今天终于能吃饱东西嘞。”
这个孩子生得瘦小，一双眼睛却大而明亮、黑白分明，一看就是个机灵孩子。其他乞儿都拿了钱就走了，就算有道谢的，也多是忸怩嗫嚅、塌腰缩肩，远没有这个孩子这样大方坦然。他说话还带着一点南音，发钱给他的随侍不由自主就多看了他一眼：“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我们郎君。”
“谢谢郎君！”
这孩子果然机灵，将钱揣进怀里后立刻扬声冲着林英的马车又道了一遍谢，还有模有样地遥遥作了个揖。
机灵乖巧的小孩到哪里都讨喜，在林英这里也不例外。林英在他和那个随侍道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看他又在那里打躬作揖，心里觉得好玩，站起身道：“你过来，我和你说话。”
小乞儿拿乌溜溜的眼睛瞅了瞅他，脏兮兮的小手拍了拍刚刚掖进了钱的衣襟，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走到马车近前，仰着一张小脸笑着又说了一遍“谢谢郎君”。
“你倒是一点也不怕我。”
林英笑道。他坐直了身体，从头到脚认真打量了一遍这个乞儿，见这孩子依旧昂首挺胸、目光清亮坚定，心里对他的喜欢又多了几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长辈在何处？”
“回郎君的话，我小名叫阿卜，我阿娘也这般叫我。”乞儿笑嘻嘻道。“我跟着我阿娘来的。我们坐着船来，船翻在了水里，阿娘和我爬到岸上，走着走着就来了这里。”
自江南往此处来有一条分流名叫洧江，这段河流流经一片山脉，水势极险峻，的确常有船只倾覆的事故，但因此处行水路速度极快，所以虽然风险高，选择洧江水路的人还是很多。
林英听阿卜这样描述，猜测他家的船八成是翻在了洧江，对这孩子不自觉就带了点同情的态度：“你说到你阿娘，她怎么不和你一起出来？”
“阿娘一直咳嗽，不能出来。”阿卜摇摇头，抄着两只小手道。
“你爹爹呢？没和你们一起走？”
“我爹爹也坐过郎君这样的车。”阿卜说。“我记不太清了，我们上船前，爹爹就坐在这样的车上朝我们挥手。”
他一边说，一边摇摇头：“阿娘说他会来找我们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得到呢……郎君有看见坐这样车的人吗？”
他这话一出，不单是林英，周围几个侍从都有些讶异。林家是簪缨世族、书香门第，虽然这一代因为出了个林苏的缘故只有长子继承了世袭的爵位，那也是一等一的勋贵，所用车马仪仗皆是有等级的；阿卜说他父亲坐这样的车，那岂不是说他家里门第竟和林家相当？
“你姓什么？说不定我和你爹爹是旧识也未可知。”
“我姓林。”阿卜犹豫了一下，嗫嚅道。“郎君路上没有遇见过我爹爹的车队吗？就这附近的几座城，那个丁城什么的……”
“什么丁城？那个字是汀。”赶车的心腹忍不住纠正道，“小孩儿，按你的说法，你得是吴郡林家的后裔，可是你竟然不认得我家十二郎？按你的说法呀，别说汀城，打这往洧江上游去直到江南都找不到人……”
“闻书。”林英不轻不重地打断了他，略含警告地瞥了对方一眼。“这孩子才多大？我林氏不说旁支，单我父亲就有几个庶子外室子，那不得宠的不住在本家，不认得我难道不正常？”
他训斥完心腹，扭头再看阿卜，就多了点长辈看晚辈的审视。既然是自家晚辈，他也不端世家公子的架子了，干脆下了车，背着手道：“我从江南一路过来，的确没看见有同宗的兄弟寻找妻儿的。你若是不急，我替你留意着也不是不可以。你家住何处？……算了，你恐怕也没个家住。你可愿跟我们走？”
“我阿娘……”孩子犹豫道。“他们说可能是痨病呢，我不能走的。阿娘只有我了，我要陪她。”
凉暖跑到小溪边洗净了脸，从胸口暗袋里摸出钱来，将过于宽大的破衣烂衫揉成一团塞进了灌木里，这才把银钱揣在怀里，一溜小跑着从小路绕回了坊间客栈处，从墙角的狗洞钻了进去，蹬蹬蹬绕上了楼，抬手在一间客房的门板上轻轻叩了叩。
“哪儿来的？”
开门的道人目光一顿，旋即落在了女孩儿怀里的银钱上，跟着声音眉目都冷了下来。
凉暖被他看得心虚，但仔细想想，自己一没偷二没抢，好像也没什么心虚的必要，顿时又来了勇气，顶着赤城冷冰冰的目光挺直了腰杆：“林……那个林明之给我的。”
赤城狐疑地瞥她一眼，侧身让出了一个足够她钻进来的缝隙。凉暖立刻游鱼一样从他身侧滑了进去，把怀里的东西哗啦啦倾倒在了榻上，蹦跳着到隔断后的内室里去穿外衣，屏风后很快就传来了她和君冉絮絮说话的声音。赤城关上房门，侧耳细听他们交谈的声响，就听见君冉问道：“他怎么可能把钱给你？”
“我想办法的呀。”小姑娘骄傲道。“他们的人在东坊的长明巷住着，离东城门很近，到时候咱们从别的门出去，离洧江远一些走，就碰不上他了。”
“……不对劲。听季华的描述，林英不是个对外人大方的人……你是怎么和他攀的关系？”
“在意那个做什么？反正咱们走了，他知道我说谎也不能怎么我。”
凉暖没能得到预期中的表扬，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她瞅了瞅屏风上印着的赤城的身影，见他的影子朦朦胧胧的，猜测他离得远，听不见自己的“丰功伟绩”，便把自己往榻边一个蒲团上一摔，两条小腿一蹬，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话不能这么说。”
君冉仿佛没听见她那声哼唧，咳了几声后不急不缓地柔声说。
“你今日是走了，日后再碰上怎么办？你能保证一辈子就见不到明之了？俗话说‘做人留一线’，你把林明之得罪透了有什么好处？你才十岁大，能和林明之周旋已经很了不起，我也不是要你事事周全，但该收的尾你没收好，我就该帮你收。你总是要长大的，有些事情我不强求你学，可你总该知道大致应当怎么去做。”
凉暖乜斜了眼，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和他说我叫阿卜，是林家流落在外的一个孩童，早年和我娘乘船遇了大风浪，和我爹失散了，请他替我留意着。他想叫我和他同行，我骗他我娘得了痨病，他就没去看‘我娘’，也没要带我走，只叫我隔段时间就去长明巷领些日用花销。”
在外间偷听的赤城一时默然。当时发现林英在这座城里留了人手后，他其实并不赞同君冉叫凉暖去打听消息的提议。现在看来，这姑娘在这方面还的确是天赋异禀，至少这套谎话猛一听有够唬人，碰上林英这种自己就能补充完所有细节的人更是显得天衣无缝。
“那也还好，找个和你身形容貌差不多的孩童冒领钱财就是，还有得了痨病的‘娘’，这我会叫人去办。”君冉温和道。“你做得很不错，辛苦你了。”
凉暖终于得到了表扬，心满意足地扬起一个笑脸来。她箕坐着摆了会小脚，忽然跳起来道：“坏了，忘了问他妹妹的事情。”
“嫁出去的是他同宗的一个妹妹。”赤城在外间说。“那个女郎得了疯病，喜欢上了一个画中人，林家怕出丑，赔了十二抬嫁妆把她卖给了西南一户商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