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宋七作为深受主家器重的管事,在做事方面的确是面面俱到,看似随意指出的一个位置不但能较好地观赏湖泊全景,还恰好开着零星的野花,方便凉暖在周围扑蝶。
湖边的游客实在多,凉暖虽然难得放风兴奋得不行,但还是理智地只在周围草地上晃悠。她离得近,林英当她是别人家的孩子,压根没在意她,因此也没注意到这孩子看见自己时面上一闪而过的茫然神色,更不会想到凉暖内心的惊涛骇浪。
“吴郡林明之?我记得君冉就是吴郡人。”
凉暖心不在焉地盯着一只粉蝶,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垂在自己耳边的精巧银蝶,暗自思忖道。
“小王道长之前叫过他林前辈,可见他实际上是姓林的……这个林明之和他长得有些像,怕不是他兄弟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凉暖装着追蝴蝶,悄悄地用眼睛上下涮了林英好几遍。林英觉察到她的目光回看过来,见只是个看上去八岁大小的瘦弱女童,压根没将她放在心上,接着刚刚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是为了送亲的。如今妹妹已经成婚,我听过此处湖泊甚美,想着既然来了,不看也可惜,就带着下人一同来守着。”
妹妹?哪里来的妹妹?林家在南方也算是顶级世家,林家的女儿怎么会嫁到西南来,还是嫁给了一个并不出名的小世家的嫡次子?赤城有心询问,但苦于他现在是“云游道士张青云”,贸然提到别人家的秘辛显得太过诡异,他也只能按下不提:“那先恭喜令妹喜结良缘了。”
“多谢。”
听赤城提到自己的妹妹,林英敷衍地拱了拱手,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一分。
“只求她能安静过日子,我林家就谢天谢地了。”
一旁揪住一只白色蝴蝶的女孩儿动作一顿,一双明亮狡黠的杏眼骨碌碌转了两圈,越过林英,在或坐或站的人群中搜索起来。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高举着蝴蝶,挂着个傻兮兮的乐呵表情向对方冲过去。
“先生!”她像支软头小箭,一下子扎在了君冉身上,一只手举着蝴蝶,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对方的衣摆:“先生摸摸看,是我抓的!”
她一行撒娇卖痴,一行偷偷拿眼睛瞟着林英,直到看见林英转过脸去,她才吁了口气,放松身体让刚从惊诧中回转过来的君冉把自己抱起来。
“那个林明之是去嫁妹妹的。”
她趴在君冉肩头和他耳语道。手指中央捏着的带着细腻磷粉的薄翼处传来了细微的排斥感,凉暖垂下长而密的眼睫,抿着嘴巴观赏了会这小虫子的挣扎,终于还是放开手,目送着这只漂亮的白蝴蝶翩然飞远了。
“他好像不喜欢他妹妹,还有些怀疑你……先生,你是不是认识他呀?他长得和你有那么点相像呢。”
相像?自然是相像的,毕竟这张脸就是以林父的容貌为模板进行调整易容出来的,林英和君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长得与父亲有相似之处再正常不过。
“你就不觉得他和你有几分相似之处?”
君冉也学着凉暖的样子,一边掂了掂这轻飘飘的小不点,一边用气音回答她。
“他的父亲娶的可是你曾外祖的妹妹呢。”
“那他是我爷爷?!”凉暖惊道。“那么年轻的爷爷?!”
她的思路被带的跑偏了一个方向,顿时不再纠结君冉和林英的关系,转而去愁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年轻的爷爷了。君冉不用看她都能猜出来她现在愁容满面的模样,自己在心里笑了一会,明面上还是严肃着一张脸,抱着小姑娘四处溜达,一边等赤城来找自己,一边思考着林英出现的缘由。
林家和王家情况有些相似,都是“阳盛阴衰”的典型,吴郡本家不出五服的亲眷之中,和林英同辈的妙龄女郎可能只有五六个,能当得起林英一句“妹妹”的就更少了。这样身份的女郎按理来说是何等金尊玉贵,怎么远嫁不说,还遮遮掩掩地好像是做了什么丑事,甚至要派一个嫡系子弟出来“护送”?
君冉自然不会相信林英那套“送嫁”的说辞,更倾向于认为林英是负责押送这个妹妹的,至于押送到哪里……
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布料摩擦而过的柔软触感。君冉把凉暖挪到一边用一只手臂抱着,腾出右手一把扯下了盖在自己脸上的罩衫兜在了手臂上。
“哼。”
一边走着的道人微不可查地轻哼了一声,伸出左手将幂蓠拉的更低了些。
君冉自知自己骗了赤城不厚道,今天又差点给他惹来灭族祸事,见他似乎又有生气的趋势,难得也有点心虚。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传音道:“其实我可以换一张脸。”
“易容还是邪术?”
赤城传音回来,袖中掩着的右手已经掐好了剑诀,大有君冉回答“邪术”就一剑诛邪的苗头。君冉默然了一会,把怀里的凉暖抱的更紧了一点。
“不是邪术。”
他这次的传音都带了点委屈的味道。
赤城几乎要被他气笑了。眼看他们已经走出了不小的一截距离,林英等人已经远的看不见了,赤城干脆掀了自己的幂蓠,拽着君冉的后衣领迫使对方停下来,然后把幂蓠戴在了他的头上,一边系带子一边咬着牙问:“你若是会易容,何不在逃出京之后就易容?”
凉暖被君冉抱着,赤城迁怒一样把幂蓠扣下来时,她的脑袋不可避免地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小姑娘揉揉脑袋,不高兴地拍了君冉两下,让对方把自己放了下来,踢着小土块窜到前头去了,但耳朵还竖着偷听后面两个人的谈话。
“你是不是忘了我生母是胡人?我现在的脸就是易容。”
凉暖踢土块的动作一顿,接着在心神慌乱之中左脚绊右脚,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摔了一跤。
姓林、出生吴郡、生母是胡人、在朝中为官后因罪离京……凉暖想起君冉曾经开玩笑一样说过的话。把“指不定”去掉,林苏可不就是当过宰相吗?!
“哎呀。”
一听见小姑娘摔在地上的闷响,君冉立刻朝凉暖的方向转过脸去。赤城比他更快一步,上前扶起摔的眼泪汪汪的凉暖,退后几步皱眉看了看:“为什么平路都能摔了?”
凉暖瘪着嘴,垂着脑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被赤城奇怪的目光看得脸皮通红。
“有没有哪里摔破了?”君冉问。“我还有一些治外伤的药膏。”
赤城接过君冉递来的小匣子,替凉暖把额头上的伤口敷了药膏后便背过身去,让她自己涂抹摔伤的膝盖和手肘。凉暖窸窸窣窣地给自己涂药膏,赤城就在暗地里给君冉传音:“我在附近布一个隐匿的阵法,你就趁这几天工夫把自己拾掇好。”
他说到做到,当即查看起了周围的地形,琢磨着能不能利用地形和周围的植物布置阵法。凉暖涂完了药膏,站起来拍干净衣服,试着踢了踢腿儿,一回头看见赤城在路边的杂草树木间背着手走来走去,好奇地问道:“道士哥哥在看什么?”
“布阵。”
“阵怎么布呀?”
凉暖还有点怵赤城,但又实在是好奇。她偷摸着瞅了赤城几眼,看他面色如常,立刻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在旁边看看吗?”
赤城抬起眼皮和这小姑娘对视了一会,颔首示意她过来。凉暖喜出望外,忙拉了君冉的衣袖凑过去,瞪圆眼睛留心观察赤城的一举一动。
凉暖还没有看过人布阵,因此赤城的每一个动作在她看来都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玄妙。她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赤城走动起来,君冉居然也没有出声,任由她拉着自己亦步亦趋地缀在赤城身后。
“现在别乱动。”
赤城出声叮嘱,施施然越过被他一语定成木头人的小不点,从袖里摸出把小桃木剑插在了地上。几乎与剑身入土同时,地面上升起了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在凉暖惊异的注视下,这些雾气就如同攀附在什么透明的罩子上一般,很快隔绝了周围的景色,仅余下了他们站着的一片空地。
林英出门前带了一坛好酒。
千里迢迢押送一个疯子从吴郡到弥州自然不是什么好差事,为了让他这个被迫上任的苦主不和其他兄弟产生隔阂,林家大哥在林英出行前特意给他塞了不少银钱,还嘱咐了一句“西南山景尤美”,打发他出来散心。
白送钱让他出来游山玩水,这样的美事林英自然不会拒绝。把疯了的妹妹送到男方家里后,他就带着下人沿着沂水一路向南走,买了几坛好酒留待与山水共饮。到了汀城以后,林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了哪里有美酒美景,随后便打了一坛子酒,带了三四个心腹,坐了辆牛车摇摇晃晃地到了汀城郊外。他本来想着坐到日暮、看了胭脂湖的奇景后就启程继续南下,不想今天似乎还有了意外之喜。
“张青云……”
外表儒雅的蓝衣青年端着玉杯的手顿了顿,长而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去了他眼底的笑意。
“你们觉得这位张道长真的姓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