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6

如果说刚刚赤城只是觉得这镇子熟悉,现在他倒是可以确定此处就是纸人来过的地方了。这个来找他的人叫宋七,是此间一家张姓富户家里的管事。那个纸人路过这里时,宋七的妻子撞了邪病倒了,正四处寻人医治,赤城便顺路去驱了邪,象征性地收了三个铜钱当报酬。赤城法术高、长得好,宋七对他挺有好感,见他也认出了自己,笑着寒暄道:“前些时日听见道长说要走,我还不舍了一阵子,没想到缘分弄人,今儿个居然又遇见了。这位是……?”

赤城自然不能告诉他走掉的那个是一个纸人,只好含混着应付过去,手里还暗自扯了两下君冉的衣袖,示意他说几句圆场话好继续赶路。君冉正听他的热闹,一点也不想按他的意思说话,听见宋七问到自己,顺势做了一个揖下来:“在下君冉,表字清和,是王道长的朋友。”

赤城心想我可没你这么心狠手辣的朋友,面上却还是默认了他们友人的关系。宋七见状,立刻笑回:“郎君折煞我了。不知二位今晚可有安排?”

这次君冉又不出声了,只是转过脸朝着赤城,一副以他为尊的模样。赤城看见他这样,下意识就觉得他又要算计自己,警觉地离他远了一些:“我二人已有安排,多谢宋管事费心。”

这样子可一点都不像关系好的。宋七心里透亮,看了看赤城手里牵着的一角布料,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到君冉蒙着眼睛的白纱上,客客气气地笑道:“那在下也不打扰二位出城了。不知道长打算在这里留几天?当日道长救了拙荆,却只收微薄酬劳,在下想要报答却失了道长踪迹。今日再相逢想来也是缘分,不知道长可愿得空往寒舍一叙?”

赤城现在一想到“宴会”二字,第一反应就是云州朝埠城那场鸿门宴,紧接着就想到君冉是怎么一步步算计自己的,登时觉得手里这一小块布料刺手。

“想来很快就走了。”赤城回答。“谢过宋管事美意。”

凉暖被他们遗忘了许久,无聊得在一边自己玩了会手指,见他们还没说完,不高兴地扯了扯君冉腰间系着的碧色珠子。君冉安抚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背,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纸人给她玩。宋七离开后,她把纸人塞进自己衣襟里,笑眯眯地拉住君冉的衣袖,一派亲近之意。

“道长哥哥,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呀?”她一行亲近君冉,一行也没忘了赤城,仰着一张小脸和赤城说起了话。

她年纪还小,又总是笑脸迎人,赤城对这种活泼外向的小孩终究还是有几分宽容:“边走边看吧。”

赤城用纸人在江湖行走时,为了避免在人前大变活人的尴尬,往往会寻一些空旷无人的地方或是荒废的屋宅居住。现在他认出这是自己来过的地方,自然也清楚哪些街巷有废弃的屋舍。凉暖跟着他穿过街巷,眼看着四周人烟渐渐稀疏,最后在城墙边角的一间小屋停了下来。此时天已经黑透,凉暖压根没看清赤城做了什么,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紧跟着赤城取下门锁,从腰间荷包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点上,回头示意凉暖带着君冉进去。

凉暖跟着君冉,连四面漏风的土地庙都住得,这种有门有墙、只有屋顶有点漏光的地方就更住得了,当下就道了谢,高高兴兴地拉着君冉走了进去。赤城在他们身后关上门,俯身抓了一把地上铺着的茅草,见触手干燥、毫无湿气,这才放心地敛衣坐下。凉暖借着屋顶上漏下来那抹月光偷着打量赤城,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寒酸屋子糟践了他,便道:“道长哥哥,要不要我去附近问问有没有人家可以借宿?”

赤城自觉已经安顿好了自己,闻言一愣:“抱歉,我忘了问你习不习惯。”

赤城有点后悔。这白白嫩嫩的小姑娘虽然瘦削了点,看着也不像是吃过这种苦的。早知道这样,他就再和宋七应付几句,看看张富户是否有帮忙安顿他们的心思了。

“别乱操心。”

这两个人各自乱想,只有君冉悠然地从袖子里掏出张叠好的纸片展出了一张桌子来,又掏出一应茶具,自己斟了三杯茶,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现如今季华只是王道长,不是舜朝国师,也不是王家四郎,十二娘不必拘束。”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只小瓷瓶来,从里面倒出一颗丸药,就着茶水喝下去。赤城抬眸看他一眼,自袖里捉出一只笔,在自己的那杯茶里润了润,拿着火折子信步走到了墙边去。他这举动实在毫无来由,凉暖好奇地随着他的走动移着视线,却看见他提笔在墙上画了个圆,另一只手顺势把火折子往那圆里一抛,登时“啊呀”一声惊叫出来。赤城听见她这声惊叫,下意识回头去看,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那火折子消失在了墙上,紧跟着那圆亮成了一轮散着微光的昏黄,霎时照亮整个空荡荡的房室。

“一点小法术。”赤城将笔收回去,面色如常地走到桌边坐下。“不必害怕。”

凉暖喏喏应了声,目光在那散着微光的圆上又停了半晌,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像一个印在墙上的月亮。

国师平时行止和常人无异,甚至有挺长一段时间穿的都是他作为世家公子的常服,凉暖几乎要忘记了这位是一个法术高强的道士。她端着茶、裹着自己的小斗篷舒舒服服坐在那轮明月下面,看着赤城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仰慕。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赤城大大方方地任由凉暖打量,抬手将杯子里的水倒掉,重新接了一杯,半点不嫌弃地端到唇边喝了一口。

“那要看季华你怎么打算啊。”

君冉点点桌案。

“罩水一定是要去的,怎么走、走那条路我都听你的。我没什么要做的,只是……”

他话音未落,屋顶破洞处那根空荡荡的房梁上传来一声响动,随后伴着“扑”的一声轻响,一只小包裹从那破洞里被丢到了厚厚的干草上。赤城目光一沉,手里已经摸出了几张符纸,那边君冉这才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只是之前一直坐船,信一直递不过来。喏,说着就到了。”

左相林苏,工心计,擅用人,曾一手设隐阁作为皇家的暗中势力。君冉在谋逆罪发前其实已经有隐退之意,手下的势力在明面上已经移交了十分之五六,可今日看来,似乎这移权移的也不是那么回事?

赤城捺下心头的疑惑,举步去拾了那小包裹回来。君冉道了谢,将包裹放在膝上打开,取出半捆竹片和一扎书信来,浑不在意地往桌上空余的地方一堆。

“季华如果想看就直接翻吧。”他温和地说。“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烦劳你告诉我一声。”

送上门的东西,赤城可不会推辞。第二天宋七来找寻这位王道长时,就看见这似雪如玉的道子端坐在杂乱的干草上,玉白的手指捻着信纸末端,清冷面目上笼着几抹跳跃的光点。虽在陋室,他穿着也不见富贵,却没有落魄萧条之意,反而添了几分宁静旷远之感。宋七想敲门的手顿在了半空,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叩击了三下。室中人似有所觉,略侧了脸看来,旋即敛袖起身作揖。

“道长可是有要紧文书要看?”

宋七回了礼,为了避嫌只站在门口,有些好奇地问道。

人家就站在门口,再要紧的事情也只能说不要紧。赤城在心里默默梳理了一遍自己看到的消息,将信纸整理好放到一边,起身邀请宋七进来:“这都是清和的信件,他看不了,拜托我替他看。”

宋七想起那个有眼疾的青衣书生,脸上带出几分同情。一个二十许岁的读书人,除了读书恐怕别的也不会做,差不多瞎了眼睛一辈子也就毁了。想到君冉现在还是赤城名义上的朋友,宋七问道:“那位郎君的眼睛可还能治?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我必不推辞。”

赤城默想他还是瞎着比较好,另一头却捡着信里得到的信息说了:“他家是当地的郡望,不必为他烦忧。”

这些信里有一半是西南八州的政务,剩下的一半从语气内容来看,写信的都是各地各级的官员,有朝中做事的,也有外放的,内容也不只是政事,还有当地各郡望的秘辛。写信人的笔迹都是刻意练过的板正楷书,行文措辞也都简明扼要,单从这些信件完全猜不出和君冉联系的是哪些人。目前赤城唯一能确定牵涉其中的,就是帮助君冉伪造了身份的君同君侍郎。

顺平六年左相弑君企图败露,果真是个偶然吗?君冉中的毒是怎么回事?“君冉”这个二十年前就出现的假身份是有预谋的安排还是临时编造?说好已经移交到皇帝手中的隐阁是不是阳奉阴违?……

顺平六年的弑君案本来就出现得荒谬又蹊跷,赤城一直觉得这事有隐情,现在当事人就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把疑点扯出来给他瞧,他也看出来问题了,可是碍于他的身份和目前的处境,他不但不能说出去,还只能继续把自己绑在君冉这条船上。

在这种情况下,说赤城内心毫无芥蒂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一路上,君冉简直是不断试探他的底线,同时告诉他自己的底牌。赤城憋屈了一路,从开始的惊怒到忌惮,现在已经彻底心如死水,连生气都觉得浪费体力了。还有什么好气的?左右他心计手腕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只要君冉不祸害黎民百姓、单祸害他王晧一个人,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赤城是安宁了,宋七却还是一头雾水。他听赤城的语气好像没有厌恨君冉,可看赤城表情、听赤城说话内容又好像对君冉完全不上心。本来赤城这个高人在他眼里就有些神秘莫测的,现在来这一遭,宋七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从王道长的这个朋友身上下手报恩了。

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宋七默默从腹中搜寻了一个别的话题,正要把君冉这一茬岔开,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轻袍缓带的青衣书生带着鹅黄衣裙的女童跨过门槛进来,面上一如往常地挂着三分笑意:“我回来了。”

哦,他回来了。……等等,他之前不在屋子里?

宋七后知后觉,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君冉不是看不见吗?他出去是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