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1

赤城的确是一个聪明人,也很明白怎么做对自己有利。在递到御案前的折子中,他只推是李刺史告知的消息,也并不明说天道石丢在了南疆,话里话外却都是李刺史监管不力,以致南疆人偷了天道石的意思。奏折奉上后,天子震怒,在朝廷上当众削了李刺史父亲的职,一众朝官噤若寒蝉,就连惯要和天子别苗头的江相都沉着脸不发一言地跪在殿下。好不容易挨到早朝结束,一众人三三两两出了朝门,有那么几个有心人想找江洄问一问情况,不想江洄一出来就坐车扬长而去,压根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没了可能知情者的回答,一众人也只好自己乱想。户部尚书和侍郎家里都住在京城东坊九尺巷,故而下了朝便一起步行往家里去。

“子期啊,你觉得这事,到底是事实就是如此,还是那位的意思?”

“我怎么知道?”户部侍郎君同苦笑着说。“我倒觉得国师不是撒谎。他性子有多直,你我常在京城的又不是不知道。”

说得好听叫直爽,说得难听就是修道修得木了,真正是个不识人情世故的神仙。当年王家人送王晧来修道是为了借国师的门路让幼子和年岁相仿的小皇帝熟识,不知道这些年来王明看着这个神仙弟弟,有没有后悔过当年做这个决定。

“那估计是真话。”户部尚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颇具同情心地沉默了一会。“我记得你有个族弟在云州,他说不定也知道一点内情,你要不去信问一问?”

君同脸色微变。他掩饰一样扭头往四周看了看,仿佛在打量货郎挑子里卖的新奇玩意,掩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语气却是平稳自然的:“恐怕问不得。他在云州混了这些年,连个妻子都讨不上,哪里来的本事听到这样的机密?”

户部尚书噗地一下笑出了声,摆摆手不再提这个:“算了,算了,这事再烧也烧不到咱们身上,我们只管把赋税之事管好,不让国库空虚就是了。”

君同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对自己的上司拱了拱手,笑道:“那是自然。”

又寒暄了一会,二人在尚书家门口互别,君同又独自走了一段路,这才到了自家门口。他在户部呆了有二十余年,家里却并不阔绰,住的房子也只是带个小菜园的三进院子。他一进门,一个心腹的小厮已听见动静迎到了门口,垂首弯腰低声禀报道:“有一封云州来的书信寄给郎主,仆看那信是同姓的人寄来的,就将信放在了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了。”

姓君的人可不多,正巧又在云州的,恐怕也只有那一个。君同心里发紧,面上淡淡夸了一句“你做得不错”,脚下方向一拐,官服都忘了换,直直地冲着书房去了。

“是谁递信过来的?”他一边拆信,一边询问落后跟着他的小厮。

“看打扮是玄帝观的道士。”那小厮远远站在书房门外,背对着他把守着书房门口。

“玄帝观?”君同拆信的手一顿,将信纸拿起来,放在眼皮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这字当然不能说不好,一手楷书轻盈秀逸,笔画转折处清晰分明,若从“字如其人”的角度考虑,写信的人必然不是个性格圆滑的人,也就不可能是他的那个“堂弟”君冉。而事实上,这信也的确不是君冉写的——君同熟悉得很,这分明是国师赤城的笔迹。

这两个人怎么又搅和在了一起?君同只觉头大如斗,耐着性子把信看完了,默默地交叠双手垫住了额头。

今天京中郁卒的显然也不止君同一个人。江洄自下了朝后,半点没在京中停留,坐上车直奔京郊的白麓山庄。

比起京中大部分须发皆白的官员,江洄可以说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了。他今年四十七岁,已近知天命之年,容貌上却还像个而立之年的青壮年男子,且身形清瘦笔挺,完全没有老态。如果不是他面上满是沉郁之气,单看他的五官,羽眉柳目、皓齿朱唇,足以担得上一句俊美。

江洄壮年得志、权倾朝野,亲缘却异常单薄。他早年丧母,直到十三岁上才被父亲江鸼接到身边抚养,成年后连续娶过两任妻子,膝下却只有一子一女,另外还有个福薄的庶子,刚出生就咽了气。反正家中冷清,他回家自然也不着急;但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归心似箭,要不是皇帝必须得应付,他简直都不想来上早朝。

差不多在君同看完了信、同心腹大致商议完了应对之法的同时,江洄的马车也已进入了白麓山庄的地界。

“他现在如何了?”

江洄在宅邸的大门前下了马车,板着脸询问前来迎接自己的两个劲装青年。

“回禀丞相,小郎君他……”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难以启齿,可在江洄要杀人一样的目光下,两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属下奉命把小郎君关在屋内,并派了人看守,可是……”

“说下去。”

“小郎君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

“他骂我什么了?”

两个人再次对视了一眼,年长些的那个心一横,闭上眼睛道:“他说丞相当初只生不养,不配为父。”

江洄前进的脚步忽然一顿。他身后的两个人心惊胆战,不约而同地顺着他投来的目光“扑通”一声跪下。

只生不养、不配为父。

江洄眼中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痛苦之色,但转瞬间又被他压了回去。他闭了闭眼睛,挥袖示意那两个战战兢兢的人起身:“带路。我去看看月奴。”

月奴是江玥的小名。那两个人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前面为江洄引路。

白麓山庄占地面积极大,其中将白麓山脉的一截和山脚下几块平原都圈了进去,山庄的建筑依地势而建,故也是绵延星布、各有千秋。关押江玥的密室设在他如今进的这宅院里,只这宅院的大小也足以抵得上王明在云州置办的别院大小了。两个人带着江洄按特定的步法走过一处花园,这才到了一处小屋前。

“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在等待看守者打开门锁的时候,江洄顺带问了看守一句。

“小郎君从半个时辰前就没有说过话了。”

看守的人恭恭敬敬地回答。他打开门锁,推开门后就退身到了一边,毕恭毕敬地等着江洄进去。

这间屋子不大,又隐在树木假山后,采光也不佳,故里面空空荡荡的,带着一种逼仄阴冷的昏暗。可在这片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被反绑了双手的白衣美人。这人衣衫白,肤色也白,在这样的昏暗光线中,她的白就如同会发光一般,叫人不由自主就朝她看过去。听见门响的声音,这白衣人终于抬起脸来,散了一半的发髻堆在颊边,一双桃花眼故意慢慢眨了眨,青丝墨瞳一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唇若点绛,可话说出口,却是清凌凌的少年声线:“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的江丞相。我可是很贵的,买我这一天,起码也要个百十两银子不可。”

“我是你爹!”

饶是江洄在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见这个混账东西自轻自贱的话还是忍不住怒火高涨。他闭了闭眼睛,强行压下心底翻腾的怒气,背着手说道:“在你想明白之前,就给我在这里呆着。”

江洄清楚这个儿子的性格,也知道怎么样会触怒他。

果然,刚刚还一副惫懒样的江玥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与此同时,本来在江洄身后的四个人举步上前,将江洄挡在了身后,其中看守屋门的两人更是横剑在前,不让江玥靠近半步。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决定,就靠血缘上你是我的父亲?”见此情景,江玥也不靠近门,反而阴恻恻地倒退着贴紧了墙面。他不再刻意扮作温婉柔媚的女子,眉目间的阴郁终于让他和他爹有了些父子相。

“我差点被魏氏打死,被裹在草席里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难道没想过当你的好儿子吗?我想啊,我做梦都想,我想当一个人,我不想到哪里都被人戳着脊梁说我是个妖怪!”

这屋子里被下了阵法,一旦江玥有什么动用妖力的念头,阵法就会自行启动。在一屋子淡淡的金光之中,挣脱了绳索的江玥并未能幻化出妖相,但先前刻意幻出的女相已经分崩离析。江玥本就男生女相,本体的样貌其实和女相有九分相似,同样是面若芙蓉、目似桃花,但面庞轮廓更硬朗些,眉毛也不是那般弯而细,身形也瞬间拔高了一截。

江洄的几个侍卫哪里见过这样大变活人的景象,一时间手都在抖。好在他们都是暗卫出身,遇到危机身体本能就能替他们做出反应,一时间齐刷刷四把兵刃都对准了困在金光里的身影。

“你想要个好儿子,就去乱葬岗找吧!”江玥见出逃无望,忽然放声大笑。“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待,那我就按你们的想法去当个妖怪!血脉亲情,好个血脉亲情!我白白被个妒妇虐打了十年,就因为这可笑的血脉亲情!”

江玥杀心愈重,金光对他的压制也就愈狠。他本是个如玉少年郎,几句话工夫已经是生生被阵法压跪了下来,虽然硬挺着不肯弯下脊背,但他每说一句话,嘴角边都会流下一股鲜血。可就算这样,他也一直咬牙硬撑着,并不对屋外的男人弯腰,每一个字虽然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我乃妖界天山九尾灵狐,没有一个凡人之躯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