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赤衍一开始还在忧心队伍管理的问题,赤城一醒,他顿觉肩上少了好大一份担子,人都活泼了一些。听见赤城忽然提及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他也跟着问道:“罩水?林前辈,我好像没在书上看过这个地方。”

“罩水是一小镇,约两百年前由一个商人修建。”

君冉揉了揉额角,面上依旧是一派平静柔和。一夜未睡对他显然也是有影响的,可有趣的是,他不但面色未变,就连常人熬夜会有的青黑眼圈也看不出来。要不是他没有和往日一样笔直坐着,而是略向后倚上了车壁,赤衍都要怀疑这位前辈真是个铁打的神人了。

“你不知道也正常。罩水城虽说是城,在当时也只算那商人名下的私产;那时节又是乱世,谁会去记载小小一个商人的私产?在时局稳定后,罩水城遭当时王朝忌惮,渐渐又成了一座死城,如今只怕也荒废了不少年了。”

赤城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君冉还真的知道,一时有些惊诧。他取下束发的玉冠,一边将散乱的头发垅到身后去,一边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认得那商人的后人。”君冉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赤城瞟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撒谎,但也懒得揭穿他这个无伤大雅的谎言——人都有秘密,君冉已经告诉了他他想要的,强求一个追根究底的答案也没什么必要。瞟了眼自窗外洒进的金色晨光,赤城随手撕了一截衣物扎了个马尾,扬声询问车外随行的下人附近可有人家。

因为带上了不少步行跟随的仆人,他们虽是连夜赶路,脚程却并不快。赤城对巳时前找到某个村庄或城镇并不抱希望,他已经做好了听见拒绝后下令休整的准备,外面的人却回应道:“前边好像有一个庄子。”

凉暖已经清醒过来,正扒在君冉身边让他给自己扎头发。君冉此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伺候小孩子的活计,一手抓着头绳、一手抓了一把细软的头发不知从何下手。觉察到手下这颗不安分的脑袋似乎在挣着往一个方向去,他扯着凉暖头发的手松了松,口中却含笑道:“别挣,小心马车一颠簸扯下来,你可就变成个小尼姑了。”

凉暖心系外边风景,立刻愤愤然道:“我变不成尼姑,你却真是个道士。”

“嘘。”君冉说。“我是道士怎么?我又不是国教那一派,只要我想,照旧可以娶妻生子。”

他一边说,一边凭手感把凉暖的头发束成一束,拿头绳草草给她扎了个马尾就撒开手,任她自己扑腾去了。

赤城已经下了车去打点下人做事,小道士赤衍倒是还在车里。他昨晚没休息好,今天有些懒懒的,正好赤城一时又无暇管他,他就自作主张地只在心里念了经书,武也不练,只窝在车里装鹌鹑。他看了看小伙伴歪斜的发辫,又瞅了瞅一边镇定自若的林前辈,最终对前辈的尊敬压过了良心。他假装自己没发现君冉烂糟的手艺,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可以的话,我能问一问前辈师承何处吗?”

“你问可不可以?我觉得不可以。”君冉半开玩笑地说。“你师兄昨日可是说了我是邪魔歪道,我还不想被连窝端。”

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窝在自己身侧的小姑娘,低头问她:“刚刚急得那样,怎么又不要出去了?”

“因为我也好奇啊。”凉暖振振有词。“那些纸人儿火烧水浸都不坏,我好奇许久了。”

“我使的是傀儡术。”

听见凉暖说好奇,君冉也就不再逗赤衍,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给两个孩子展示了自己手心里的纸片人。这纸片人小小一个,背后却用朱砂画了一个极复杂的符咒。赤衍是学这个的,看了一眼都觉得极难上手,更别提惯爱躲懒的小姑娘凉暖。她往日里只看见这纸人背后一坨红,从未注意过这红的是什么,今天仔细看了看,不禁咋舌道:“好复杂!”

“那你不适合符箓道。”君冉施施然地说。“介于你舅舅的关系,我建议你去当个出马弟子。”

凉暖被他怼得小脸涨红,瘪着嘴不搭理他了。赤衍跟着尴尬地一顿,伸出去想捉纸人的手停在了半空,还是那只纸人自己从君冉的手心跳到他手背上,呆愣愣站着任他打量。赤衍认真研究了一会,无奈他天赋在卜算,于符箓一道也是一知半解,只能遗憾地把纸人递还给君冉:“过去师兄常对我说,虽然我们一派被称为国教,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能因为他人尊崇我派便妄尊自大。我过去还不太相信师兄的话,今天看了才明白果然是这个道理。”

他们这边其乐融融地说着话,那边赤城已经同前面的庄户谈妥了条件,用半两银子租借了半天他们家的灶台。跟着他的下人虽然觉得自家四郎不必给这庄户银钱,可赤城和那户人家你情我愿,他们也没有权利置喙,只是行事间到底流露出一点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优越来。

王家下仆和那些农家交涉购买干粮等物的同时,赤城已经抽身出了庄子,信步走回其中一辆油壁车前。昨日急着出城,他只是吩咐手下将那叛主的车夫和一些物什一起随意塞进了车里,如今得了空闲,他当然不会将这事继续闲置着。

那车夫被绑了手脚和一堆坚硬物什摆放在一起颠簸了一路,疼痛酸麻到了极致,连被卸了关节的苦楚似乎都麻木了,直到赤城掀了车帘提货物一样将他提走时,他的自尊才促使他再次挣扎起来。

“别乱动。”赤城言简意赅地叮嘱了一句,手一松,直接将人丢在了地上。乡间土路不比城中清洁,他这一丢,瞬间就扑起了半人高的尘土。或许是这一摔再次刺激了对方的自尊,被捆得麻花一般的人在泥地上拼命扭动,试图坐起身来。

“啊呀,看来我得去做事了。”

君冉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收起给两个孩子玩的纸片人,微笑着拍了拍凉暖的头:“烦劳小道长照看十二娘了。”

“我也要和你一起去!”凉暖立刻说。

“你去做什么?”君冉并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自己率先下了车。

凉暖立刻跟着他跳下车,小跑着缀在他身后:“你别想甩开我。你把我舅舅弄走了,我就要黏着你。”

原来还惦记着江玥呢。想到自己那个不省心的侄儿,君冉停下了脚步,难得感慨了一句:“他倒是教你教的好。”

他这是什么意思?

君冉感慨完就抬脚走了,并没有等待或劝阻凉暖的意思,好像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已,凉暖心里却已经给他转出了千万个说这话的理由。惊疑之下,凉暖一时忘了继续扮小女孩的娇憨情态,木愣愣地呆立在原地,虽然有心去追,脚下却失了力气,再不敢往前半步。

在她被马车阻挡的视线后五六丈远处,被赤城丢在地上的俘虏终于吭哧吭哧翻过面来。他虽然衣衫脸面上满是尘土,一双眼睛却依旧灼灼发亮,愤怒和恶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剑刃捅向五步开外袖手旁观的赤城。他瞪得太专注,以至于直到一只冰冷的手碰上他的侧脸,他才发现自己身后蹲了一个人。

“需要我帮忙么?”这只手的主人并不低头看他,也毫不在意他拼命的闪躲,只是仰着脸,在声音里揉了几分笑意:“这事我做比你做要好。你是出家人,做事总要顾忌着几分。”

国师垂着长睫,默然凝视了微笑的人半晌,将已经出鞘了的长剑收回鞘内,算是认同了对方的话。君冉听见那轻微的一声,心知赤城是默许了,顺手就把“粽子”嘴里塞着的破布取了下来。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王四郎!好一个名震天下的下凡神仙!”

这布活像个堵了火山口的塞子,布料还没离开嘴唇,地上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叫嚷开了:“你包庇这叛……”

赤城负手而立,只当他的尖叫是耳旁风,语气平淡一如往常:“你是谁家的探子?何时来的?昨天是想做什么?就这三个问题,你回答吧。”

“答了也是死,不答也是死。”那人冷笑道。“左右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就是了。”

“你还真是个明白人。”君冉笑道。“可这都是死,也分个痛快死法和不痛快死法不是?再者说,季华可没说要你的命。你替他做事,不比替江清游做事好得多?”

“你懂什么!江相……和我没有关系!”

一开始只是愤愤不平,提了江相后就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声音猛然尖锐起来:“林苏,我真看不起你这三姓家奴!”

“那又如何?至少我半生风光,纵使如今声名狼藉,也没一个人敢小瞧我,我照旧舒服得很。”君冉施施然说。“想杀我没杀死,你和你的同伙是不是很生气?”

赤城看那人并不反驳,反而目露怨恨、神色阴沉,心里已经有了底。他想到赤衍自作主张出门那日哭着辩驳的话,猜测君冉和自己有交际的信息就是那个“小厮”传递出去的;他第二日盘查府里下人时,诸人都说不清楚有没有右嘴角有痣的人,看来江洄的人混进来也就是最近的事。

至此三个问题都有了答案。这“车夫”是江洄的人,他的同伙近日里不知用什么手段混进了王明的宅邸,目标本来可能是自己,君冉出现后就变成了以君冉为首位。

弄明白自己想知道的三个问题后,赤城就没了呆下去的兴致。青台和凤栖素来不和,江家安一两个探子在他和大哥身边不足为奇,比起抓着这一个审,他不如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拔钉子上。

“这个人就交给你了。记得去吃点东西。”

赤城也不委屈自己,既然觉得没兴致、没必要,他也不逼着自己旁观君冉审人,叮嘱了一句后就抬脚离开了,一点儿也不担心君冉瞒着他做小动作。

他一走,君冉立刻把手收回去拍了拍,笑道:“这下可落在我手里了。你觉得我怎么对付你比较好?”

地上的人翻了个白眼,完全不想搭理他。他被关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个晚上,这期间米水都不曾沾牙,身上的伤又一直作痛,之前的咆哮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事了结,不然再看着君冉这小人得志的家伙,他只怕自己不等刑罚上身就要被气死了。

君冉没等到对方的回答,先听见了两个孩子叫他去吃饭的声音。

“没时间和你叙旧了。”君冉不无遗憾地伸手摸索到他的下巴,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

“我本来还想好好和你讲一讲你那三个兄弟的事情,但是目前看来没必要了。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十年里他们音信全无很奇怪?”

他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只是说出来的话就完全没有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了:“现在季华已经走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没什么好问你的,因为我想知道的十年前就都知道了。”

地上的人霍然瞪大了双眼。他或许还有满腹的疑问和仇恨想要诉说,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后,君冉松开他的头颈,摸索着替他合上了双眼,又把他的头摆正。两个孩子久久未得到回应,犹豫着往这边走过来时,他正好收手起身,敛袖微笑道:“抱歉,让你们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