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面上冷清,但从来不说重话,就算下命令语气也多是平静的,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几个迎上前来的下人立刻敛了神色,各自应了一声,退回去通知各处院子的下人收拾细软,两个孩子也被带了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四周家仆来来去去。
“师兄,这是……”
还是赤衍先反应过来,熟稔地走过去拉住了师兄的衣角。赤城将手背到身后去,先看了看一脸急切的师弟,又扫了眼眼眶发红、面上仍有泪痕的凉暖,低声道:“有一些事情,现在不方便和你说,等日后慢慢告诉你。”
安抚完自己的师弟,他又转向红着眼睛的女童:“你师父现在在正门前医治被蛊虫伤到的普通人,你若是不放心他可以去看看。”
看着这孩子红肿的眼睛,他心里有一点怜爱,但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日后你们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相处,若赤衍欺负你,告诉我就是。”
小女孩听见他的话,并没有露出多么高兴的表情,反而笑得更勉强了。
“谢谢道长哥哥。”她说。“对不起。”
她道歉声音虽小,可赤城何等耳力,心里讶异之余,感慨更多。其实他生气,气得也只是君冉和白林生两个人,对凉暖和张宝儿这两个小姑娘却只有怜惜之情,并没有因为这两个混账大人而迁怒弱小的孩童。
“你没错,不需要向我道歉。”他说。“做错的是你师父。”
他仔细看了看小女孩的眼睛,对赤衍说:“带她去歇一会吧。记得弄条湿帕子给她敷一敷眼睛。”
赤衍听见赤城的吩咐,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两个孩子离开后,赤城看了看园子里忙忙碌碌的家仆,自觉在这里也是妨碍别人做事,干脆运气跃上院墙,居高临下地查看了一番张宝儿呆过的前院。
“你来做什么?”
君冉虽然是被打发过来诊治蛊毒,但他义诊做了一会来了兴致,免费看的就不只是蛊毒。他长的不差,言语动作又温柔,赤城过来时他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一看就不只是被蛊虫咬了的,只怕半条街的闲人都来蹭了这免费的好处。赤城从门上一跃而下落到他身边时,他正垂眸替一个老妪把脉,神色言语平静温和,一点也没有被使唤来做白工的不快。
“你有没有除虫的药粉?”
“药粉?……有是有,不过……这位夫人,你身体大抵无碍,只是切记不可频繁动怒。”
他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这老妪,起身对后边的人说道:“还请蛊毒未清的人先上前来,我主人家尚有事要我去做,今日恐怕不能替各位一一诊过了。”
他又给几个被虫咬了的人分发了止痛的膏药和祛毒的方子,这才把东西收拾收拾,装进了一只布袋里背好,一副耐心温和、任劳任怨的模样,要不是赤城见识过了他獠牙毕露的一面,恐怕还要把他当作温和无害的长辈看待。
“药粉有是有,但要毒杀一个院子的蛊虫怕是不够。”君冉浑然不觉他的心思,背了东西后就打算听着赤城的脚步声跟着走。“比起毒杀,不如直接烧了这院中花木,重新栽植。”
这个建议的确也更靠谱些。蛊虫本来就是毒虫相噬,如果这毒药没药死蛊虫,反而催出个天下至毒来,那时候可就是追悔莫及了,相比之下,一院子名贵花木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心中决断已下,执行起来就简便许多。恰好那边行李也已收拾妥当,赤城吩咐完放火烧前院的命令后,只留下极少几个自愿留下的下人看家,带上了其余人直奔最近的东城门而去。如今云州刺史还忙着处理自家被天雷劈出的断壁残垣,南疆人就算有心阻拦,也不敢在明面上动手,因而赤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叫开了城门,光明正大地带着一波下人离了朝埠,沿着官道连夜向东走了。
因着正经主子和客人加起来只有四人,其中还有两个孩子,行走的命令下得又匆忙,赤城四人干脆挤在一辆油壁车里,相互之间也好有照应。凉暖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又是女孩,不说两个大人,就是赤衍都有意无意地在照顾她。想着白天时这个小妹妹伤了心,晚上恐怕要好好休息、补充精力,赤衍让出了这车厢里仅有的一床被子,又努力往师兄身边挪了挪,给凉暖腾出更大一块休憩的空间。
赤衍的举动纯然是一片好心好意,可对于良心受折磨的凉暖来说,赤衍赤城对她越好,她心里的愧疚就越深。在经历了下人们的斥骂和鄙薄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这对师兄弟的善意。处在良心受磋磨的巨大痛苦中,即便身上盖着被子、身下铺着软毯,凉暖依旧无法安眠。她裹着被子默默躺了一会,又坐起身将被褥递还给赤衍,低声说道:“谢谢你。我睡一会足够了,你也休息一会。”
“我练武,不妨事。”赤衍却摇摇头,腼腆地微笑起来。“左右就今晚难熬些,明天咱们就不必这么赶路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当初从京里和他们同行的人估摸着时间也快到朝埠了,左右这几天肯定会遇上,他们从京里带来的东西大都在大部队里,其中就有不少扎营用的帐篷。比起眼下这点微不足道的不适,和师兄一起逃亡的新奇体验让这个孩子在紧张之余感觉无比刺激。想到这里,小道士甚至有一点兴奋,脸颊上也带出了一点薄红。
相比两个孩童简简单单的苦闷和快乐,两个成人之间就沉默了许多。赤城心里还有气,抬眼看见君冉乖宝宝一样端正跽坐在对面,他这点气就变成了郁卒:这心大的坑人玩意也就面上纯良,内里早就烂透了,也不知道幼年时的自己是发什么昏,居然觉得这么个黑心玩意是个温柔可亲之人。
赤城气君冉,又气自己,气着气着就开始头昏,猛然间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已经在一处昏暗的房室内。赤城凝神听了听,发觉外间虽嘈杂,语言却和自己近日听惯了的不同,心下便已明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仔细查看了一番这个纸人身体的情况,又环视了一圈四周陈设,拾起可以充作武器的拂尘挽在臂弯,拨开门闩推开门。这纸人也不知道把自己关了多久,推开木门的同时,一股烟尘混杂着铃铛清脆的叮铃声扑面而来。赤城用袖子掩了下半张脸,等烟尘散尽了才举步跨出门槛。
斜顶飞檐、临水小窗。赤城举目看时,只觉此处房屋尽建在水上,几乎每家每户都往外沿一个小阶到水里,更有些人家直接悬了半面在河上。此处房屋算不上很密集,但河流两岸也排的满满,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大多生得白净,从衣着到长相处处透着一种闲人的精致柔婉,显然此处居住的都不是什么穷苦人。
赤城在街边站了一会,目送着不少行人来来去去,心里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不知是不是被君冉荼毒太久了,他看着这些来去的百姓,总觉得他们身上带着点儿君冉的影子。
或许这真是他家乡?赤城一边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边暗自思忖道。我记得地方志上说过,江南鱼米之乡,居民多临水而居,由此看来果然不虚。
来都来了,既然一时之间也没办法回去,赤城干脆揣着拂尘,随心而动,在这地方四处游荡起来。出乎他的意料,这镇子虽精致整洁,却小得有些寒酸,他走了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就已经到了城门口。借着清晨朝阳的微光,他仰头看了一眼城墙上镌刻的城名,有些疑惑地拧了拧眉。
罩水城?江南各地方志里何时有一个罩水城?
“我猜你师兄是累了。”
君冉对惊醒的赤衍解释道。他一边说,一边再一次把一头撞向自己的赤城轻轻扶回原位,自己顺势换了个位置,示意赤衍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休息。小道士揉了揉眼睛,拖着被子乖巧地爬到对面去躺下。因为地方狭小,他面向两人蜷起了身子,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两个大人,用气音说:“林前辈,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呀?”
“肯定要先和钦天监的人汇合的。”君冉说。“到时候再……”
他说话间,随着马车一个颠簸,赤城再一次歪倒过来。君冉顺手托了他一把,叫赤城不至于在这样突然的撞击中受伤,自己继续说:“……再听你师兄怎么说吧。”
“我来照顾师兄吧。”赤衍看出赤城这是嗜睡的毛病犯了,自己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扭头看了眼角落里蜷着点头的小姑娘,把被子拖过去给她围上,自己坐直了身体,一脸严肃地提议道。
“无事。”君冉笑笑,“你年纪尚小,万一托不住他被他带倒受伤,那反而更不好。”
他这样坚持,赤衍也不能和他争,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麻烦前辈了。”
君冉摇摇头:“是我们麻烦你们才是。”
这小道士似乎有几分古怪。不知为何,他身上有一种让君冉觉得极为亲近的感觉。君冉在人间行走四十余年,除江鸼外还是第一次碰见让自己觉得亲近的人,兴味之余,更多的还是怀疑和防备。但他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行动上绝不会被自己的思绪影响半毫,语气依旧是对待盟友的体贴温和:“再者说,我比你年长,如何能叫你一个小辈忙碌。”
赤衍看见外面已经泛白,刚想告诉君冉已经到了平旦,可瞧着对方低垂的眼睫,他到底没说出“天已经亮了”几个字来,只是窸窸窣窣地整理起了自己的衣物:师兄如今人事不省,林前辈和十二娘又是客,如果路上遇见什么事,能主事的人就只有他了。
“什么?”
赤衍正挽着头发,忽然他对面的君冉微侧了脸,向赤城的方向凑近了些。赤衍被他一惊,下意识也跟着停了动作,屏息看向赤城。昏暗的光线下,赤城眉头微蹙,看得出是睡得很不安稳,可并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赤衍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重又垂下头去绑头发。窝在角落打盹的凉暖也已经惊醒,迷迷糊糊间拽着被子往君冉身边凑了凑。君冉伸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声音却先于他在车厢内响起。不同于上次昏睡中的呢喃,这一次,赤城的声音平静而沉稳:“清和,我问你……江南有没有一个地方名为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