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说的是只住一天,君冉却一反常态地厚起了脸皮,硬说自己喜欢赤城拨给他暂住的院子,赖在里面不出来了。好在他还有点良心,没真的白吃白住下去,见这宅子里没有府医,他便开始做起了义诊,给府里的下人看病。他医术好,人又温和耐心,深得病人们的喜爱,偶尔赤衍都会来要一点治肌肉酸痛的药。说来有趣的是,君冉在赤城家里作妖,赤城压根不管,居然也默认了他在自家当个无名分府医的现实,只是到了结算月钱的时候并不给他一份,权当他是打白工。
眼看要到三月,此先滞留弥州的队伍终于姗姗来迟,踏入了云州境内。队伍如今领头的人共写了两封书信,一封递交给了赤城,另一份则递到了当今云州刺史的案上。赤城收到信展开阅读时,那一头云州刺史也正在娇妻美妾的娇声软语中让一个姬妾一句句朗读信笺的内容:
“……正月十七时国师已离西望坡,快马往云州而来,望刺史恪本分、尽己职……”
“正月十七?”李刺史一颗葡萄哽在了喉咙里,咳了好半晌才回过气来。他一把夺过信纸,也没心情搭理周围姬妾了,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出声读了一遍,嘴角登时拉了下去:“正月十七?……这正月十七走,快马日夜兼程走小路要三天,正常骑马要十余天……今儿个是二月二十三,他爬也该爬来了,居然不递帖子与我,也不呈符节来?!”
“他一个道士,不懂礼节也正常。”他身侧的一个妾说。她看着不过二八年华,正是女子风华初绽的年龄,娇嫩的面颊和手腕脖颈上的素银首饰相呼应,一时竟分辨不出是肤色更白些还是首饰更白些。“李郎是大家出身,别和那不知礼的牛鼻子置气。”
“你不懂。”李刺史把信扔到桌面上,见它轻飘飘从桌沿飘落下来,气得又拾起来狠狠一抛。
“这个国师,从小就传得玄乎,说是什么仙人历劫,恐怕活不到二十……他靠这名头哄的人人敬他,结果,嘿,到了二十,他根本没死!现在那些傻子还捧着他,又说他‘美姿容、命世才’——我呸!不过是出身好罢了!……上一个‘命世才’的倒还配得上,只可惜呀,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
“夫君慎言。”他一直坐在角落不做声的正妻忽然说。“没看见吗?夫君喝醉了,还不快把他扶到房里去?”
“我没……”
面面相觑中,忽然站起了两个生得粗壮的女人,一边一个“扶”着李刺史去了内室。厅里一时静默了半晌,众女看看内室,又看看上首端坐的夫人,终于还是一个个缩着脑袋鱼贯而出,连半个字也不敢多说,只留夫人一个人对着一地狼藉轻轻叹气,从角落里拾起笔墨纸砚来,展开纸用镇纸压着,垂首研起了墨。
“……不知客来,有失远迎,唯设一宴赔罪而已,还望勿要推辞。”
赤城慢慢读完信,将信纸夹进手边放着的一本经书里。
一场宴会。宴会上可不是个动手脚的好地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点微小的过失都可能被理解为刻意的谋害,更别提是这种主人已经定性了“赔罪”的宴席。
但赤城的警惕并没有因为大概率的安全而平息。以防万一,他还是找君冉配了点解常见毒的药丸,自己先捉了只猫试了,确认没有问题方才收进荷包里;双剑中开刃的那一把自然是不能带的,可以用于防身的恐怕只有那把充作法器的七星剑,他也提前查看了有没有问题。
众人各自有了自己忙碌的事,在和谐一片的氛围中,时间的流逝就成了悄悄的,没有人注意了:仿佛昨天还是冬日,一片寒风料峭,今日太阳升起时,这势头却不比往常,灼灼地有些炕人,凉暖再围着披风就觉得热,衣裙也换了轻薄些的布料,就连君冉也象征性地把罩衫换了件纱的。他们住的房屋和竹林边缘有小小一块空地,凉暖顶着晨光出门去寻赤衍时,就看见君冉窝在这空地上,面前摆着他那张桐木琴,拨几下就发一会呆,也不知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走路蹦蹦跳跳,脚步声颇有辨识度,君冉一听就知道是她。听她不走了,他放下手笑道:“又去找赤衍玩?人家早起是为了做早课练功夫,只有你早起天天想着玩。”
凉暖脸皮一红,下意识反驳道:“你浑讲,我也有背书来着。”
君冉点点头,摆着一张笑脸对着她。凉暖被他笑得不自在,支吾了一会,梗着脖子说:“你……你看看你这琴弹的,与其教训我,不如练练你的琴。”
“无聊得很,没什么好练的。”
君冉顺手又扫了几下弦,叮叮当当好一番乱响:“你去找小道士玩吧。我自己坐一会。”
他要是不赶她走,她一准着急忙慌地想溜,他出言叫她赶紧走,她反而不想立刻离开了。凉暖瘪瘪嘴,翻着眼睛说:“走就走,你弹的这么难听,我还不想听呢。”脚下却生了根一样站着不动。
“你走了?”君冉说。“我听你往日走路都是哒哒哒的,今天轻巧。”
他这么说,脸上却没有怒意,甚至开始认真调起弦来。凉暖只看过他摆弄琴,没见过他认真弹琴,一时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探头探脑地踱过去站到了离他三尺远处。
“你想听什么?”君冉一边调弦试音,一边问凉暖。“现成曲目也可,即兴弹也可。”
凉暖不知道什么著名的琴曲,抬手挠了挠脑袋,道:“反正我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安静的曲子就好听。”
君冉点点头,真就给她弹了个舒缓的曲子,和着风过竹叶的飒飒声响,便如山间溪泉一般叫人耳目清爽。
“这叫什么?”凉暖问。“怪好听的。”
“没有名字。”君冉抱琴站起身来。“你可以自己取一个。去找小道长玩吧,我有些乏了。”
“那你恐怕歇不成。”一个声音紧接着他的话音说。“我正要请你随我出去一趟。”
国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在青石小径上站了多久,半边玄色大氅上印着斑驳的竹影,阳光沉淀在他眼底,使他的瞳仁呈现出一种琥珀般剔透而温柔的色彩。他放下挡着竹枝的手回了凉暖的礼,抬脚朝这边走来:“你去不去?”
“你都说请我了,我怎么好不去?”君冉失笑。他一边说,一边微微躬身,冲赤城颔首示意:“稍待片刻。我去换身衣裳。”
他一走,就只剩下凉暖和赤城了。凉暖一直有些怵赤城,见他盯着自己打量,心头便是一麻。她垂着脑袋,拿头皮接受了一会他的视线,含混着说:“道长哥哥,我……我去寻小王道长玩儿了……”
“你去吧。”赤城点点头,嘱咐道:“别去水边玩。”
凉暖如蒙大赦,一溜烟跑走了,路上半点没有耽搁;为了躲赤城,她跑得比往日还要快些,以至于她赶到赤衍平日练武的那片空地时,小道长还扎着袖子,认真地重复着一套拳法。
“你来得这样早?”赤衍得空看了她一眼,脸蛋红扑扑的,细细密密地排着汗珠,鬓边几缕没带上去的头发被汗水沾在脸颊和脖颈上,像是衣缘脱落出的几条黑线。“稍待片刻,还有最后几势就完了。”
“这个,明天早晨都要练?”
“是啊。”赤衍向前推掌。“师兄说我应当多动一动,闷在屋里头容易生病。”
“你师兄也练这个?”
“师兄有时候练拳,有时候练剑,练剑多些。不过他最近几年生病,恐怕荒疏了不少。”赤衍收势站直身体,长吁了一口气,展颜冲凉暖笑道:“咱们今天玩儿什么?”
凉暖看见一边树枝上搭了个巾子,便走过去给他拽下来,递给他的同时问:“你们这些拳法剑法……可不可以外授?”
赤衍的“谢谢”刚说了一半,听她这么问,诧异地瞪大了一双圆眼睛:“你要练这个?十二娘,我师兄虽说别处都好说话,这方面可是严厉得很。”
凉暖想到赤城那个冷美人就脸酸,半点也没觉出他“好说话”。她捧了捧腮帮,瘪了嘴说:“那还是不了。”
赤衍柔和的蜜色瞳仁里跃出一点笑意:“你是不是觉得我师兄总是板着个脸,瞧上去冷冰冰的?他其实很想和人说话,无奈他是国教教派之首、玄帝观的观主,一言一行总被人关注着,而且时不时就被揣摩地过了些——久而久之,他就不多说,也不做什么多余举动了。”
他振了振衣袖,放下练武时草草挽的头发,重又在头顶扎了个小髻,脖颈里还是窝着一圈带不上去的散发,脸上的汗早擦净了,但脸颊上依旧飘着点红晕。他伸出手来,扳着右手的手指,一个一个数起来:“咱们已经看过了半月湖和假山,游廊水榭也去钓过了鱼;观景阁昨日下午爬了,还玩了躲猫猫……那现在就剩我与师兄住的水阁和你们住的竹舍了。”
他两手一合,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凉暖,等待她找一个好玩的点子。凉暖想到还在竹舍的君冉和赤城,眼睛转了两转,说道:“水阁竹舍有人住着,恐怕不能随意进出玩耍。”
赤衍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个理,有些遗憾地搓了搓手:“那能做什么呢?……师兄不在,我也不好意思使唤他的家仆,不然咱们可以出去逛逛。”
“不若去问问你师兄,看他能不能把咱们带上?”凉暖提议。“我今早听见他说要出去一趟,咱们说不定可以跟过去。”
“不行不行。”赤衍立刻摇头。“师兄这是要去赴宴,咱们要是给他添了乱子,丢的就不只是他的脸,还有整个青台王氏和国教教派的脸。”
去赴宴?那为什么一定要把君冉也带上?他们俩可不像是好的形影不离,说是面上友人、背地互防才更恰当。就这种关系,国师也放心把人带去,不害怕君冉到时候故意砸他场子?
凉暖一肚子疑惑,可看着面前赤衍一脸的单纯,到底没问出来。不过君冉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他敢应了去就肯定不会吃亏,她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搓了搓手:“你会翻花绳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