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研磨好的药粉送给每天上门的白林生后,白林生便不再点卯一样日日来访,国师也没有再上门第二次,君冉和凉暖终于迎来了一段难得的独处时光,但这两人的关系却还不如初见时那样和谐。
自从知道是君冉害得舅舅不能来见她后,凉暖发了好一阵疯,自那之后到如今都没再搭理过君冉。她这一次的脾气比上一次更为持久,每次她从君冉手里拿钱的时候,那态度都让后者怀疑要不是她得靠着自己的银钱过活,下一秒就会攥着钱袋子一去不回。
不过这对君冉并没有什么影响。当年他还用着林苏这个名字的时候,面对的更直白和更长久的恶意要多得多,凉暖这小孩子闹脾气的仇恨同那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更何况他对这小姑娘清楚得很,她自己总会想明白,不需要他再推波助澜一把。之前是顾忌她身体虚弱、不能大喜大悲,现在她问,回答也是顺水推舟。江玥的事她迟早都要知道,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义,只是徒加隐患而已。
比起他的悠哉坦然,凉暖的心绪就如弓弦,松松紧紧不得停歇。她是江玥一手带大,在她六岁之前的世界里,除她自己以外的唯一活人就是她这个舅舅,在她呆在小院时日复一日的空虚里,舅舅就是她唯一的依赖和玩伴,也是她真正的“父母”……可是她又有什么理由责备君冉?君冉是个大夫,告知江玥是他的本分,这些年对她的照顾也并无可指摘之处——她凭什么去仇恨一个救她的命的人?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复杂了。凉暖对君冉又恨又爱,想不搭理他,看见他面团似的模样又愧疚;想和他说话儿,转头想到舅舅,又是一阵难熬。两人别别扭扭地挨了好些时日,凉暖不说话,君冉也不凑过去自讨没趣,渐渐也不要她到自己跟前来讨要银钱,每天清晨在枣树下的矮桌上放一吊钱就离开,直到深夜才回来,和她彻底错开了行程。
“也不知道他又在算计哪一个。”
今日也是如此。凉暖穿了衣服出门时,一眼看见桌上的铜板,忍不住习惯性腹诽几句。她走过去将铜板全拢进荷包里,只留了一枚路上边走边抛着玩。
“明明他此前天天都和我待在一起的,他的朋友都不告诉我……”
而且一个个身份都不低,比如白林生,再比如国师赤城,放在各自的环境里都是响当当的金贵人物。凉暖拿钱去邻家婶子那里买了个馒头吃,又甜言蜜语地哄到一小块过年遗留下来的腊肉,一边放在嘴里嚼着,一边沿着路径漫无目的地沿着街来回走。君冉不在,没有人管她,她的日子就清闲得多,甚至清闲到无趣了。
这路她也走了能有七八十遍,对道路烂熟于心,对周边的人物也大底都混了个脸熟,但今天还真叫她找着了一点新的乐趣:就在几条街交汇的入口处,站着一个面生的小道士。他惶然地频频低头比对着手里的纸张和路口,一有人过来他就瑟缩一下,衬着他那身灰色的道袍,活像是个吓破了胆子的鹌鹑。这小道士看着十二三岁,面容白净,衣衫齐整,背后背了一把白玉柄的小拂尘,虽然人怯怯诺诺地有些小家子气,衣着用度却绝对不是一般人家供奉得起的。
凉暖如此打量了一番,心里已经有了些决断。见他依旧犹犹豫豫地自己比对,就是不向路人问路,她便背了手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问道:“小道长是不认得路吗?”
小道士正专心分辨手里图画,被她一声呼唤吓得手忙脚乱,脸“腾”地一下从脖子红到了头顶:“施……咳,这位女施主,贫道是在找路。”
他顶着个通红的娃娃脸一本正经地行礼、口称“贫道”实在是可爱又有趣,凉暖心里笑个半死,面上却矜持,只是把一双杏眼弯成了两只月牙,颊上酒窝也跟着跳了出来:“小道长好。我住在这边,对这里的路熟识得很,你找不到的地方问我就是。”
小道士正抬手扶歪了的帽子,闻言眼睛一亮,手下一个错力,帽子便换了个方向歪了过去:“这……多谢你。我要找的地方名中带木,我卜算过了,大致就是这个方位的。”
“名字里带木?”凉暖道。“那可难找了。名字里带木的,光咱们西坊就有桃花巷、柳叶街、六木街。小道长,你这卦要不要再算得精细些?”
小道士闻言,面上就带出点苦相来。他这次终于把帽子扶正了,可怜兮兮的下耷眉眼衬着鬓边额前蹭出来的乱发,看上去委屈巴巴的:“这……卦象也只能推,推到这儿都已经了不得了……算了,算了。谢谢女施主,我还是自己找吧。”
“你不知道地方就过来找,肯定是有个人在这里住啊?”凉暖叫住他。“这边几条街的伯伯婶婶我都认识,不若你告诉我你找谁,我给你指个路。”
小道士瞅着她,似乎在盘算这事的可行性。
“我要找的人姓林。”他终于还是说。“……哎呀,他本姓是这个,如今恐怕用的化名……”
他隔着帽子挠挠头,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最近有没有一个长得神仙一样的道士到这附近来找人?那是我师兄,我要找的人就是他找的那个。”
“长得神仙一样的道士”可比“名字里带木”指向性强得多,一听就知道是国师。凉暖又看了眼那柄玉拂尘,心里诡异地涌现出片刻“果然如此”的感慨,开口说道:“国师没有告诉你是哪一家?你要找的恐怕是我家先生。”
小道士听见“国师”两字就是一个激灵,再等听见“我家”两个字,他连抖都忘记抖了,好不容易退了红晕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点绛色——这次是激动的。
“那可真是……真是缘分!”他绞着两只手,“我……林前辈在家么?我这么贸然登门,好像也不太……不太……”
“你不要担心失礼,他不在家的,白天都不在。”凉暖叹了口气,摊开两只小手。“或许我给他说一声,告诉他你什么时候要来,他那天就能不出门。”
“啊。”小道士颇有些失望。“我恐怕没什么固定时间好约……我今天还是偷偷跑出来的……师兄要是知道我来找林前辈,肯定要骂我一顿……对了,林前辈现在用的名姓是什么?”
“你要找他,问邻里君大夫的住处就对了。”凉暖说。“你是溜出来的?那你可快些回,国师看着就不好相与,你仔细给骂惨了。”
“师兄……人很好的,就是看上去不好相与而已。君前辈几时回来?我等一会不打紧的。”
“恐怕起码要等到申时。”凉暖说。“你真不急?真不急就和我来家里等他吧。”
小道士自然无不允之意。他把手里那张鬼画符的纸掖进衣襟里,从背上取下拂尘,兜在怀里跟着凉暖到了门口,凉暖踮着脚开锁,这小道士就揣着手在她身后看。他们邻家一个婶子瞧见了,打趣凉暖道:“君大夫的闺女出息,带回来一个不掺和俗事的小神仙。”
“这……这位女施主,莫要打趣贫道了……贫道是来求医的,怎么敢唐突了小施主。”
不等凉暖开口,这讷讷的小道士忽然乖觉了一把,对那婶子抱了抱拳。他生的不漂亮,但白净整洁,一看就和周围人家粗糙养大的孩子不同,正经行起礼来看着也唬人,至少那个婶子没再说什么玩笑话。他们进了门,凉暖把小道士迎进堂屋里,去厨房水缸里舀了一壶水,在火盆上热了热,给小道士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水。
“我叫凉暖,家里行十二,你随他们叫我十二娘就是。我怎么称呼你?”
“我……我是师兄从林子里捡回来的,随师兄姓王,名字就叫离,道号是赤衍。”
“小王道长。”凉暖立刻给他找了个称呼,“这屋子里没什么好玩的,除了药就是书,都无聊的很,不如咱俩说说话儿。”
“好。”赤衍点点头,紧跟着问:“咱们说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来找先生呢?国师前些日子刚来过,你们师兄弟看着都不像要求医问药的。”
还偷偷的,好像是背着赤城做什么坏事一样。
赤衍踌躇了一会,低声说:“找君前辈,可不就是为了治病?……”
他渐渐好像不那么怕她了,说话也不再那么结巴:“师兄好像不想和君前辈有什么关联,可是这病只有前辈能治。我知道我人微言轻,可我长大了之后总归会有些用的,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请前辈出手。”
“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
“我真的建议你换个大夫。”凉暖说。“他就是个黑心肝的芝麻元宵,一碰全是黑水儿,你师兄那个神仙一看就不沾俗事的,他要是动个手脚你们得后悔死。”
“我也想别人能治,可这压根不是普通大夫治得了的病。”赤衍沮丧道。“这……这撕碎散出去的魂魄,除了君前辈,哪里还有大夫能帮我师兄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