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自从到了朝埠,赤城总是觉得不大爽利。这种感觉毫无缘由,却存在感强得不容忽视,甚至在他看见这方小院时变得更为强烈。

当年老国师还未仙去时,常常对徒弟们说“修道之人与天地同息”云云,并坚定地觉得道士的直觉敏锐于常人。这说法正确与否赤城不想置喙,但他如今在云州确实有一种奇特的焦躁感,这种感觉和魂魄不全的虚弱无关,倒有些像是比试中剑锋擦过要害时那种叫人汗毛倒竖的紧张感。可君冉只是个盲人,对他完全没什么威胁……

“你不喝茶么?”君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忽然抬眼看向对面的道子,嘴角习惯性向上弯了弯。“从城东到城西,便是一路骑马过来,想必也是会口渴的。”

他一边说,一边取过赤城面前的杯盏,仰头饮尽了杯中液体,转头让蹲在院子里玩土的凉暖再去取一只干净杯子来。

“这里面可是什么都没有的。”他将杯子转过来面对赤城,举了一会儿、确定他看清楚了才放到桌子上推到他面前。“十二娘刚刚似乎把茶壶放到桌上了,如果你口渴,自己倒就是。”

“我不是不相信你。”赤城有些尴尬。他抓过桌子上的空杯,有些迟疑地抬眸看了对面跽坐的人一眼,这才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捧到唇边。

他在这里喝水,对面的君冉听了他的话后并没有露出别的表情,依旧没事人一样微笑着,甚至还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劳驾。季华啊,岀世太久,入世可不是易事。要按我说,你就不应该相信我。”

赤城垂下眼帘,盯着壶口的流淌出的涓流出神。岀世易,入世难,君冉这话说的倒是一点不错。因为身份特殊,赤城七岁入玄帝观修行,此后打交道的也多是本家人和皇室,即便是这些人也都将他当作一个需要守着护着的吉祥物,他根本没什么体验人情的机会,自然不会和人打交道。在弥州时,那种想走走不了的恼烦一直困扰着赤城,到了云州,又变成了无人可信、无人可问的境地,至于眼下,则是一个更叫他尴尬的局面:他是不完全相信君冉,可他并不希望被君冉当面戳穿自己隐蔽的心思。

“我真的不是不相信你。”赤城又重复了一遍。

赤城不擅长说谎,为了叫自己听上去有底气些,他先给自己找了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他的确不是不相信,只是不全信而已。

即便如此,赤城对自己装相的本事还是没有什么信心。果然,君冉听见他的话后,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不必要勉强自己,真的。”君冉真诚地说。“去问问刺史,或者他属下的官员,他们话语中相似的内容大部分就是真话了。与其思索我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不若问那些人,还省几分说话的气力。”

在赤城的印象里,林苏一直是一个温柔平和的人,有着一种奇妙的叫人感到舒适的本领——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和他相处愉快——因此很显然,君冉这么说就是故意要让他觉得尴尬,而且君冉已经成功了。向来被人当神仙供奉的国师何时遇上过这样明显的逐客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内心尚在一番交战,面上便已经像是翻了胭脂盒子,晕了些羞色在白玉上,虽然表情依旧是淡淡的,脸颊的红却像是洇了水一样很快弥散成了一大片。

“我很让你厌烦?”赤城纠结了一会,发觉掩盖不住内心的焦躁和酸意,干脆掩饰一样捉起自己的杯子把玩。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素静的浅灰道袍,这杯子又正好是个灰陶的,他便偷偷盯着自己的袖口和杯子比对,努力叫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介怀:“如今细想,我第一次见着你时,你也是三两句话就把我打发走了。”

君冉讶异地抬起眼帘,直视着前方赤城坐的位置,要是忽略掉直愣愣的眼神外,看上去还真有那么点打量对方的意味:“这从何说起?我不过是告诉你个捷径,怎么说到这个上来了?再者说,你想要知道的我也都说了……没有人能让我感到厌烦,所有人都是。”

赤城止了将要出口的言语,将杯子放回桌上。从君冉这里显然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与其继续磨下去,不如真的用君冉的法子去探一探云州官员的口风。

赤城拿定了主意,再开口时连语气都松快了一些:“那你日后还会回京么?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些便利。”

君冉见他有一阵不说话,正在那里慢悠悠地抿杯中温水,听见他问话,放下杯子回答道:“多谢,不过恐怕用不上。”

他不说为什么用不上,赤城也不问,大致思索了一番他冒险回京可能的缘由,一个个说给他听:“皇帝如今忙着和江相扳扯,我离京前他们两个还在朝堂上争吵一个罪官如何量刑;林世兄辞官后回了江南,如今不太听闻他的消息,但据说林家比之前更繁盛些;约莫四年前,京里出了一个极美貌的少年,因他貌美又风流,人送了他一个诨名叫白狐郎,有人说他是江相那个失踪了的嫡子;七娘的墓被君侍郎悄悄迁到了建都城郊一块风水不错的地方;江太傅似乎生了病,故而从风栖搬到了别处养病……”

他说的干瘪,好在君冉时不时就会应和他几句,或是问他几个问题让他叙述得更具体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玩泥土的小姑娘也洗净了手挨到君冉身边坐着,眨巴着圆眼睛听他说话。

她起先安安静静的,赤城也就没有在意她,但不知为何,当赤城说到“白狐郎”时,这孩子眼睛一亮,仰头看了看君冉,见君冉没有问什么,她自己就伸出小手道:“道长哥哥,那个白狐郎,你见着过他没有?”

“没有。”赤城看着她和赤衍有几分相似的圆圆杏眼,下意识放柔了些声音。“有人说他是妖邪,他如果真是妖邪,那我才需要去见他。”

“他不是妖邪!”小姑娘急切道。“你,你没有见过他么?……那传闻里有没有说他过得怎么样?”

“依传闻看,白狐郎豪富风流。”赤城皱了皱眉头。“他如今是少年,待你长大后他约莫也成亲了。”

小女孩一呆,斜了眼睛瞅他,过了片刻后猛一怔,脸跟着就红了:“我不是……”

“她是阿玫的女儿,如果白狐郎是阿玥,那白狐郎就是她舅舅。”君冉掩袖咳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凉暖的脑袋。“她问询你白狐郎的事情,单纯是担心她舅舅罢了。”

“不过是传闻,我并未见过江小郎君,也未曾看见过白狐郎。”

赤城明白过来自己是误会了,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有些羞赧。他是冷脸惯了的,便是有意柔和地笑一笑,这笑容也有些挤出来的生硬感,好在这个小姑娘并不因为他的不自然而有什么别的动作,只是捧着脸道:“没关系的,毕竟这世道一提到男女,大多人想到的都是些情爱琐事。道长哥哥说白狐郎风流,那一定不是我舅舅了,我舅舅可讨厌别人夸他长得漂亮了,也讨厌那样花心的男女。”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君冉就在拨弄她头上扎的两个丸子状小髻玩,偶尔因为她的话笑一笑,等她说完后,他才道:“你还真信你舅舅的话?他这人直肠子,做事不太过脑子,因此很容易做出宽以律己的事情来。”

他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点明江玥就是“白狐郎”了。赤城心中暗暗记下这一茬来,继续往下说:“……如今江太傅似乎搬到了江相住处,就在他新买的庄子上……”

“你这么确定?”君冉说。“子安患有腿疾,不良于行,应当不会出凤栖才对。”

“我离京之前去了一趟白麓山庄,替陛下传一个口谕。”赤城说。“在前边园子的花厅里坐着的时候,瞧见几个下人带着套画具往后院走。江相不擅丹青,他的妻妾也没有会作画的,唯一一个需要这些东西的也只可能是江太傅。不过也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是真的。”

“……你猜的挺有道理。”君冉沉吟了片刻,“白麓山庄?我有一点印象,这似乎还是当年七娘嫁妆里的一样,后来被我卖给了李家的一个郎君……”

“就是建都城郊的那个。”赤城说。“江相又买了毗邻的几块地和山头扩建了一番,现在的白麓山庄就算与陛下的行宫比也难分伯仲。”

“那想必比在我手上时增色不少。美景需得人赏,我猜清游也不会少在那里宴请宾客。”

赤城点点头:“我去过的宴会就有近十次。”

“果然如此。”君冉笑道。“那看来你对白麓山庄外围的路很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