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赤城来的这么早,倒也有些出乎君冉的预料之外,不过比起赤城来,凉暖这样的态度才更为好笑。君冉抱着凉暖逆人流而行,直到觉察周围人影稀疏了才把她放回地上,继续让她牵着自己衣袖带路。

“你这么怕他做什么?”他问凉暖。“我记得你也就在沂水观和他见过一面。”

“咱们是一伙的!”凉暖的语气满是不敢置信,好像这是什么人人皆知的大道理一样:“先生年前还说过他是个麻烦呢!”

“他的确麻烦,因为他的身份麻烦。”君冉点点头,坦然道。“他是青台王氏嫡脉幼子,本人身份又清贵,有他在这里,就是云州刺史做事时也要看他脸色。”

凉暖撇撇嘴:“他再厉害也就是个道士……宝儿,我们在这里!”

张宝儿本躲在驿馆大门外的柳树后边,看见他们过来方才探出脑袋。凉暖对她挥了挥手,又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她才从树后面出来,小跑着往这边迎来。凉暖一手拉着君冉衣袖,一手拉着张宝儿的手,笑着说道:“宝儿妹妹比之前更好看了。”

别的不说,白林生对张宝儿是真的尽心尽力。张宝儿现在穿的衣物比之前合身了不少,衣服的料子和白林生的似乎完全相同,上衣是亮布制作、衣缘用彩线刺绣花纹,裙子用颜色鲜艳的布匹裁制,宝儿头上还戴了个边缘缀着不少银片装饰的帽子,脖子里也套了个银项圈,看上去完全就是个体面的南疆小姑娘。

小孩子鲜有不喜欢听人夸奖的,张宝儿也不例外。她忸怩了一会儿,过来挽住了凉暖的胳膊,细声说:“你也好看。”

她们小姑娘说话,君冉可不想偷听,问了张宝儿一句白林生在哪里,得到回复之后就打发凉暖和张宝儿玩去了,他自己摸索到一堵墙面处站定,倚着墙边发呆边等白林生出来。

“你是在等人?”

一个陌生的嗓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清幽的檀香。君冉往旁边让了让,噙着一抹笑回答道:“刚认识一个南疆客商,想从他那里给家里女孩儿买一些银饰,约了在这里见面。”

“女孩儿?”这陌生人似乎有一些疑惑。“是你的女儿?”

不知为何,君冉总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气息也有些熟悉,听这问话也很像是个认得自己的人,可在他的记忆里并不认识嗓音这样干净清冷的年轻人。他垂眸思忖了片刻,回答道:“算是吧。”

“买银饰没必要从南疆客商处买。”这青年又说。“况且朝廷有令,云州只开三城与南疆通商,为什么会有南疆客商在朝埠?云州刺史私自与南疆通商,是近日才有,还是一直都有的?”

他一说长句,语调语气的个人特色之处就显现出来,君冉终于判断出来这人是谁,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他理了理心神,笑着回答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买个银饰,又不是在这里长住,最迟三月我就会离开云州了。你怎么在这里?也是来找人的?”

听见他这么问,赤城反而迟疑了一下。他侧过脸看了一眼君冉,见对方依旧微笑着垂头看地面,便也跟着垂下眼睫来,仿佛要找出是什么有趣玩意吸引了君冉的视线。

白林生听了张宝儿的话出来找人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负双剑站立的清冷郎君。他下意识“嘶”了一声,一时顿了脚步,有些惊疑地转了个方向躲了起来。赤城虽然是习武之人,一时也想不到会有个白林生躲起来偷看自己,并未凝神警戒,片刻迟疑过后便回答了君冉的问题:“你今天是不是在人群里看了我一会?我醒来后向外张望,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人很像你。”

“的确是好奇,因此停留了片刻。”君冉回答。“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是。”

赤城伸出手指夹住垂下的衣袖,抬头看向君冉的双眼。君冉似有所觉,跟着转过脸来,冲着赤城弯了弯嘴角:“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商量么?”

“事情是有,但不是现在商量,明日我自会去找你。现在我只是想问:你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君冉和白林生俱是一怔。那边君冉的反应更快些,赤城话音落了没多久他就回答道:“不过技不如人罢了。”

“技不如人?”赤城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知道了。还能治好么?”

“说不清楚,但我隐隐约约知道,就算是药配齐了也是治不好的,除非我找到某样东西……可是我要找的是什么我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先不想了。你如果缺什么药材可以找我,我和师弟应当会去家中早年建的别院居住,等其他人到齐了再去见云州刺史。先把毒解了要紧。”

“那就多谢了。”

白林生听了半天墙角,见赤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也不敢贸贸然就上前去。他如今也弄明白了这清俊郎君就是国师,想着同是舜朝人、又都是名门之后,说不定凉暖和赤城有几分相熟,便到客房里抓出和张宝儿捉迷藏的凉暖来,蹲下身问她:“你认识国师吗?”

凉暖带着几分惊讶乜斜了眼,撇嘴道:“我最多只能指出来哪个是国师,只认识到这个程度了。”

“再问你一个事,十郎是不是瞎了?”

“你一直没发现吗?”凉暖讶异道。“不是吧,你晚上看着他那双眼睛没有被吓到过?先生虽然行事和常人无异,但眼神仔细分辨能发觉是僵直无神的,不过他白天老是垂着眼皮,的确不太容易看出来。”

她一心想和小伙伴玩游戏,扭着身子要从白林生手里跑出去。白林生揪住她的后衣领子不放,口中道:“国师正在外边和十郎谈话呢,我在这里不好叫国师知道,只能烦劳你去跑一趟。”

如果只是白林生故意折腾她,凉暖决计不会搭理他,可是涉及到国师,不管白林生是不是耍她她都得去看看,她还没忘记君冉说过国师麻烦呢。眼见凉暖一溜烟跑了,白林生看了看屋子里因失了玩伴而呆立一角的张宝儿,笑着冲她招了招手:“你去通知一下上次见到过的所有哥哥姐姐,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们立刻带上所有的货物从驿馆后门离开。”

张宝儿有了事情做,连忙也小跑着出门去了。白林生听着隔壁屋子传来收拾东西的箱笼开关声响,也进了自己的客房,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盒盖带小孔的木盒,将里面的几只蛊虫小心放进袖里,又去床头摸了骨笛别在腰间。

他们收拾东西的动静这么大,自然也惊动了附近房间的住客和负责驿馆的官员。面对匆匆而来的中年男人,白林生只是冷笑了几声:“你们的刺史不守信用,我们自然也不会再和你们做生意。与其问我们为何离开,不如问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王家四郎要来云州?”

隔壁住着的信使本想跟着来看热闹,看见白林生这身衣服,再听白林生这话,登时明白过来这恐怕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东西,冷汗霎时就浸透了整件里衣——这云州驿馆八百年能来一次外地官差,他刚刚住进来时还惊奇这里不像没人气儿一样冷冷清清的,现在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脚下挪动着想装不经意路过的样子往外走,那黑肤青年含笑的目光已经越过他前面低着头的中年男人落到了他身上:“这个人我之前没见过,打扮也不像云州人,是你们这里的新人吗?”

“是凤栖来的信使。”那个中年人回身看了一眼,有些谄媚地回答。“是当今丞相家的人……”

“丞相?”

黑肤的南疆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其余房间里手提肩扛的南疆客商也已经都出了房间,陆续往屋后走去,有两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却并不离开,背着箱笼走到白林生身侧站定。这两人外貌皆不出挑,但身量修长结实,脚上穿着短靴,腰间别着无鞘的短匕,脖颈上都带了银蛇项圈,一看就是护卫一样的角色。这两个护卫很快也都注意到了到了白林生对那信使的关注,立时又是齐刷刷四只眼睛朝他看过来。信使被他们看得又是一波冷汗,声音颤抖着道:“我……我是江相府上的人,你们要是动我,李刺史活不成,你们也活不成!”

“要得就是李刺史活不成!”白林生抚掌道。“敢戏耍我们南疆男儿,总该付出一点代价。”

“里面怎么回事?怎么吵吵嚷嚷的?”

君冉牵着凉暖侧耳听了一回,微笑道:“不知,或许是北方使者跋扈?可惜我不是官员,不能进去瞧一瞧热闹。”

凉暖别着脑袋听了一会,又面色如常地回过脸来,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赤城瞧。她和君冉都一片坦然,倒显得赤城有些多想了。他垂下眼睫遮去了眼底的疑虑,客客气气地冲君冉拱了拱手:“我师弟尚在车中等我,不能停留,今日便先告辞,改日再会。”

“或许明日就能一起喝茶。”君冉点点头,笑着应和道。

“春日风光正好,最适合郊外踏青、檐下观花。当然,冬天睡懒了筋骨,赶着春日活动活动也很不错……不管是对人,还是对鸟兽虫蛇,都是很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