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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独自骑马日夜兼程赶路,到云州最多也就两个多月路程,然而赤城这次是以国师仪仗奉了皇命出行,一路上应酬等事,难免耽搁。

谢停云心焦家人,早在车仗到了云州毗邻的弥州时就提前向赤城辞行,快马加鞭赶回谢家村过新年了。如今正月已过,赤城等尚在弥州,谢停云的书信已经从谢家村到了弥州首府西望坡。谢停云信中写到君冉时,说正月间君冉尚在谢家村为谢六娘诊治,只是是他一个人在,他时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娃娃却不见了;等到正月初九,君冉说自己要去云州首府朝埠,现如今已经出发了三四天了。赤城粗略一算,从谢家村到西望坡,快马也要两三天路程,君冉已经走了近六天,恐怕早就到了朝埠了。

“他去朝埠做什么?”赤城有些不解。“难不成真个去开药铺子了?”

他早就不想再滞留西望坡,无奈弥州刺史曾为王氏门生,今日得见王家的小郎君,只恨不能把天上月亮敲一块下来供奉,哪里肯这么轻易就放他走。赤城自小出家修行,在人情世故方面向来差了一着,每次提及离去之事都被那弥州刺史用别的话题岔开去,故至今日仍未成行。现在收到了谢停云的信,赤城不免又生了离去的心思。赤衍本坐在一旁抄写经书,听见他这么说,在一旁说道:“师兄要是好奇,不如留下书信,推说云州有急报,自己一人骑了马去云州就是了。”

赤城叹了口气,拿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你天性羞怯,这么做岂不是在为难你。”

赤衍本想反驳,可转念一想赤城说的是事实,叫他和弥州刺史打交道,他不被对方戏耍就是万幸,哪里能帮赤城圆上谎。他一时无言,只好垂着头拿笔在纸上乱画。师兄弟两人闷头对坐了半晌,赤城忽然道:“罢了,干脆咱们两人去马厩挑匹马,趁天色晚了出城便是。弥州这边,我先留下信件说明,改日自送了东西赔罪。”

赤衍眼睛一亮。他名义上是前任国师弟子,实际上前任国师捡到他不久便羽化而去了,一直是师兄抚养教育他,两人名义上为师兄弟,其实更似师徒,他对他这个师兄向来是当成嫡亲兄长看待,自己也如平常人家弟弟一般对他有孺慕之情。只可惜赤城身份贵重,赤衍平时总得不到亲近的机会,如今赤城竟有这般提议,能有和师兄独行受教导的机会,他自然无不允之意。

午间饭后弥州刺史再让人歌舞时,赤城便借口更衣离了席。他到下榻处叫上赤衍,两人谁都没告诉,只悄悄取了自己的路引腰牌,赤城背了佩剑,用麻布裹好,两人打扮成一对平民兄弟模样骑马离了西望坡。等到刺史发觉不对,差人来寻时,两人早已经出了城,顺着官道跑出十几里了。

两人骑马快跑了一阵,赤城方才略放慢了速度,让马小跑着往前走。他摸了摸荷包,忽然着恼道:“光顾着走,我只带了一吊铜钱。”

坐在他身前的赤衍闻言扭动起身子,费力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这倒不必担心。我听师兄说了要走,早就包了十两银子揣好了。”

他们俩一行说着话,一边顺着官道赶夜路往最近的城池去了。赤衍兴致高昂,瞧见天上星宿,便一个个指了给他师兄看;赤城握了缰,偶尔应上几句,更多精神还是放在策马赶路上。

赤衍独自说了半天,见赤城渐渐不再应答,终于觉得不对。他忽然想起他师兄那嗜睡之症来,一时住了口,两只手绞了半晌:“师兄,咱们歇一会子可好?”

“无妨。你可还疲累?”

赤衍摇摇头,倚在他师兄怀里不说话了。小小孩童面上看着平静,一双澄澈杏眼里却是掩饰不住惊惶愧疚之色。赤城把这个师弟扶养长大,如何能不知小师弟在愧疚些什么,无奈此处僻远,他不能为了安师弟的心就草率决定露宿,只能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前方的道路和黑夜。

“要是累了就睡一会。”他一边凝神分辨道路,一边脱下自己外头的斗篷将赤衍裹得紧一些,温声道。“不要怕,待天明了我就叫你。”

“现在还早,你再歇会也无妨。”

凉暖摇摇头,揉揉眼睛坐起来,在满屋黯淡的晨光里发了会呆,摸了件衣裳开始穿。等她穿戴洗漱好再出来,那一条隐隐约约的银白天际线上蛋黄一样的橙色太阳也只刚冒了一个小尖。君冉坐在院子里的那株枣树下,用一根细绳扎紧了衣袖,背对着大门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君冉回了谢家村一趟后,很快就带着凉暖从云州到了朝埠,并出钱买了小小一进院落。房子是凉暖从他给的几个合适地段挑的,位于朝埠西坊边角,四周邻人不多,不少人家在院墙外还用矮篱围了小圃,相互间距离也就更远了,极其适合喜好安静的人居住。

不过君冉选择这样僻远的地带显然不只是因为他爱清静。他用手指沾了一点药臼中的碎末捻了捻,觉得差不多了,便拿着研钵站起身来,一边掸自己衣服下摆一边问:“你真的不再歇会?”

“要是还在谢家村,这时候我都该去学堂啦。”

“那就烦劳你跑一趟路了。”君冉放下衣袖,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块半尺长的方布,把捣碎的药材放进去包好,顺手拿那细绳扎了递给凉暖:“别的药材都在门后那个背篓里,你把这些一起送到西门外的驿站里给白林生就是。你若是饿了,就叫白林生给你些铜钱,你去买些东西吃完再回。”

凉暖对这个在云城时忽然出现的白林生印象很深,应了一声后去屋里拿了背篓,站在门口问:“先生需要我带些什么早点吗?”

“不需要,你自己吃了就行,如果他给的银钱多,你就收着留自己花用。”

凉暖就等着他这一句话,高高兴兴地提了背篓跑走了,生怕君冉反悔把那点铜钱要回来。君冉听着小姑娘跑出门的哒哒声响,笑着摇了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巴掌大的竹片,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凿痕。在摸到上面“不知踪迹”四个字时,他低垂的眼帘微微一颤,仿佛不相信一样又触碰了一遍。他呆站了一会,也不再继续分辨下边的文字,合掌将那竹片掩在手心。

“君大夫起的这么早?”

一个邻人开了门到自家菜圃里拔了两把小菜,回头看见君冉站在院子里,惊讶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晚间有一个病人,他没什么钱,我就不得不早些起,把买的药弄好了给他递去。”君冉冲他点点头,笑着回道。

“当大夫果真不容易。”那邻人抓着一把小菜直起腰,心有戚戚。“我妻弟在他们那边城里开了一家医馆,每日从早到晚忙个不停,老大一个人了连媳妇都娶不上……君大夫,我看你年纪轻,虽说家里有个闺女,但这女孩儿总归是别人家的,还是早些打算着娶个续弦回来好。”

君冉听见他说续弦,怔了一怔,继而笑道:“多谢大哥美意。只是我同亡妻伉俪情深,如今她虽先我归去,我却不能负当年之誓。”

“唉,怪可惜的。”那人听他这么说,也只好叹了一声,“你看着年纪轻,样貌也不差,这个年纪再说门好亲也是不难的。不过你不愿意,那也就罢了——你家那个女儿是个伶俐的,可惜不是个男孩儿。”

“十二娘不比别家男孩儿差。”提到凉暖,君冉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意。“有一门本事傍身,何必在乎这有本事的人是男还是女?如今世道轻视女子,不过是多数女子身无长物,只能依靠他人过活。但女子也是人,不比男子差什么部件,轻贱女子、乃至女子自轻自贱实属不必。”

那邻人咋了咋舌,显然不认同他的想法,但还是客套了几句,拿着青菜回去了。君冉听着那一声木门关合的轻响,微笑着摇了摇头,垂手将手心里那一捧细灰撒在地上。

如今天空已经彻底清明,平旦时那点灰蒙蒙的雾气一扫而空,草木的清新气味便带着干燥的寒风扑面而来。在这样一团寒凉的晨风中,一个小小的身影伴着铃铛的脆响跑跑跳跳地从道路一头出现,渐渐往这里来了。

“我给先生带了一块白面饼。”见君冉还站在门口出神,凉暖背着背篓窜到他眼前,笑嘻嘻地拉过他衣袖,把一只热腾腾的面饼塞进他手里,绷着身子、腰背笔直地看着他:“先生不许反悔,剩下的钱都是我的。”

君冉捏了捏手里的饼,刚咬了一小块下来就听见了这姑娘的后半句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我绝不食言。”

“那就好。”

凉暖微不可查地吁了口气,顿时垮下了身子。她欢快地说:“那我去温书了?先生有没有活要我做?分辨药材、看着锅子什么的,我都做得。”

“你去温书罢,我弄一个纸偶看着灶台就是。”

凉暖应了声“好”,跳跳蹦蹦地进到厢房里去关上了门。君冉跟着关上门,将口中那一小块食物吐在枣树下,又迟疑地看了看手中的饼,终于还是将它珍而重之地收入了袖子里。他刚把饼收好,就听见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凉暖甜糯糯的声音笑嘻嘻地在他身后冒出来:“先生,忘了和你说啦,南疆哥哥让我转告你,无论事情结果如何,你回南疆他们都是欢迎的。先生,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个汉人,为什么会认识白林生这个南疆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