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随白嬷嬷来的男子姓尹,名惜华,原是顾公学生,如今也客居在顾家学习。尹惜华二十来岁,长身玉立。他不但身材好,还面容白皙,飞眉如鬓,朗目含辉,总之就是那种典型的读书人中美男子。

他取出一本《工物》,摆在了是林滢跟前,说道:“何谓工物,耕作之器,守城之器,防河堆坝,酿酒采矿,日常诸事皆离不得工器襄助。本朝科举分农、武、经、工四科,农、武、工三科皆考此书。你可翻开一观,念读一下第一页。”

林滢面对这古代版专业专业教材,一时头皮发麻,她面上却不露。

她乖顺翻书之后,就顿时心生不妙。有些生僻的繁体字她不认得也还罢了,关键是这些专业书籍没有标点符号。

《工物》第一纲是讲农民耕田辅佐工器,开篇还搞点儿点名主旨,点明农事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古代专业书籍有一定阅读门槛,林滢显然还缺了些火候。她念什么“种异多见于水土之异,有南橘北枳之论。”这些还能猜估大概意思,念到什么“博士以人积耨耕为诟詈。”那就一头雾水,只能结结巴巴略过。

林滢抓瞎读完一页,已经露怯。好在尹惜华也没考问她所读这一页的意思,而是另外又抽了一本书。

这本书就不是《工物》这样严肃读物了,上面有遇狐记三个字,这名字对于林滢就颇为耳熟了。

这是时下坊间流行的一本志怪小说,将一个书生遇到一个黑狐所化美女,从此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一本爽文。套路是老了些,可作者写得非常有趣,打脸情节也爽。故每次说书先生开讲时,茶客都不少。

林滢虽暗暗吐槽又是写书作者代入,每次都是书生什么的当主角,闲暇无聊也听得津津有味。

目前《遇狐记》出了第三卷,这一册是还没发行的第四卷,林滢算是先睹为快。

这志怪话本就对林滢友善多了。话本面向大众,算是通俗文学,因为受众关系,通常用半白话写作。不但如此,大胤其实已经出现句号和逗号。只是《工物》这类书籍是前朝大儒所著,看书的又是经生之士,翻印、手抄时仍保留原本没标点版本。

林滢阅读流畅,看完之后还给尹惜华讲剧情。

《遇狐记》正写到书生考上科举,当官后所遇种种危险,皆被黑狐娘子一一化解。

写书的可能是个大胤匿名公务员,对朝廷官制似十分了解。不过这年头写小说开马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尹惜华听完,轻轻点点头。

他发觉林滢认字不全,有些复杂的字并不认得,但这小姑娘十分机灵,若看的是半白话的小说,就能够联系上下文,将意思猜测得大不离。

但若阅读一些简洁、生涩的专业书籍,林滢就会稍微有点困难。

尹惜华模样温文尔雅,待林滢也和气。可林滢已隐隐觉得,他恐怕是个很精明的人。

他如此试探,将林滢文化水平摸了个透,由不得林滢夸大。尹惜华英俊面颊之上一双眸子温沉若水,却似极难对这么一双眼睛欺瞒说谎。

这师承顾公的弟子,都是这般沉稳厉害?

林滢不觉心中惴惴,怀疑顾公要求可能比较高,对于自己能否被选上似乎也没那么有把握了。

不过林滢这一次还是猜错了顾夫人的心思。

顾夫人介意的倒不是林滢的文化水平。

顾家这次特意挑年纪小十二三岁的姑娘,如此十年后放出府,这姑娘也才二十出头。如此一来,虽比寻常女子嫁人要晚一些,却不至于真被耽搁了青春。加上她在顾公身边工作经验,这样有能力会做事的大家婢在嫁娶上也是有属于自己的优势的。

但教出一个女仵作并不容易,若她十多岁年纪,青春慕少艾,一心一意解契嫁人不干活儿了。这虽然也算是人之常情,可也平白浪费了顾家一番教导功夫。到那时顾家若是不应,纵然典身契在手,可终究显得苛刻。

所以顾夫人让尹惜华相试,看中的并不是这位顾公弟子的审问之才,试林滢的主要是尹惜华这张脸。

林滢没想到自己还被美男计小小考验了一下。

不过尹惜华哪怕帅裂苍穹,林滢满脑子都是吃上顾家饭的上进心,故并未被其迷惑。

一旁的白嬷嬷仔细观察林滢反应,她才是真正面试官,亦暗暗点点头。

此刻白嬷嬷觉得林滢是经受住了美色的考验。

林滢最终还是顺利成为了顾家婢。

本朝已渐废奴婢买卖,故而林滢跟顾家签的是典身契,为期十年,期满可回家。林滢的典身银为一百两,由顾家交付给林家。

来之前林滢还打听过,在顾家做活的小姑娘每月另有月钱,半两一两不等。在顾家包食宿的情况下,林滢估摸着也能在做活期间攒一笔了。

离开林家时,杨红替她收拾了包袱,有一件新棉衣,还有几贴常用药及其他日用品。杨氏身子还矫健爽利,可头发却微微花白,已经有些白头发。

林滢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却心头一酸。

原身的亲爹林槐脾气还可以,打老婆什么的也没有,还会上交大半俸禄养家,只留点私房钱喝几口小酒。所以在杨氏看来,这个丈夫也算可以了。

可林槐跟很多古代男人一样,不沾家务,也基本不会照顾孩子。家中十个子女,基本都是杨红一手拉扯。

杨红心灵手巧,又任劳任怨,是那种很朴实的女人,大约她自己也并不觉得辛苦。

顾家本来也给林滢一个红包,里面有五两银,林滢临走时偷偷留给杨红。

她虽然不是原来林滢,可这几年确实在杨红身边学了不少。

到最后母女二人红着眼眶抱着哭了一场,方才依依不舍分开。

等林滢到了顾家,她眼睛也红红的,顾家下人也见怪不怪了。毕竟是个小姑娘,离家时若不哭上一场,反倒不正常。

林滢的住所是在一处小院中,跟她同住还有桃子、白芷两个同龄小丫鬟。桃子和白芷也是刚入府没多久,跟林滢这个新丁安排同一处。

院子不大,不过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正堂是几个公共活动区域,备有座椅和烧水炉子,可以在这儿吃饭、喝水,做活儿绣花什么的,冬天几个人凑一起烤火也省炭。

房子左右一边一个小小厢房,林滢分到一个小单间,桃子和白芷共睡一个屋子的通铺。

中间一个透光的小院子不过五六平方米,却也摆了几盆花草,看着清新雅致。

林滢去瞧瞧自己屋子。房间不大,开了个高窗透光。里面一张小床,一个小书桌,还有个放东西的柜子。

林滢在家时基本跟几个姐妹挤一处,如今终于有了私人空间。房间虽小,她也挺高兴。

那小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几上摆着文房四宝,还压着几本书册。

林滢未及细看,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唤她:“阿滢,晚饭送来了。”

那声音听着年纪轻,一听就是跟自己同住的小姑娘,也不知是桃子还是白芷。

林滢应了一声,就匆匆过去,也想见见自己室友。

晚饭已经摆好了。桌上一碟香干炒鸡片,一碟拌三丝,切了半盘熏肠,还有一钵热乎乎的杂菜羹。另有一个木桶,盛着一桶米饭。

林家家境搁和县普通百姓里算不错了,可一来林家孩子多,二则古代物资条件也就那样儿。她穿过来后,饿是饿不死,可十天半月家里才能尝尝荤腥。像眼前这样菜色,都可以过年了。

桃子和白芷站在一边,期期艾艾,有些不好意思样子。

两人没动筷,等着林滢,两双眼暗暗打量林滢。

林滢是顾夫人郑重其事聘来的技术工种,还能占个小单间。这两个小丫头不免多想了些,觉得这小院里是不是要以阿滢为主,要不要等阿滢先吃完了,她们再吃?

林滢察言观色,故意说道:“大家不要都不好意思先动筷子,菜都凉了,不如,一起?”

这个年纪健康的小姑娘都是吃货,林滢拉她们一起干饭,两个小丫头那点儿弯弯绕绕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了。

饭菜虽好,林滢也没暴饮暴食。她荤素搭配,碳水跟蛋白质均衡摄取,吃个八分饱就停了口。

桃子圆圆脸,微微有些胖,会厨艺。白芷则是清秀瓜子脸,顾家说是请她做绣娘,实则看中她会医术,就连她名字也是一味药材名。

三人用过晚饭,一并收拾了碗碟,桃子还挽袖给室友们炒茶。

她生了炉子,在铜盘上将干枣、炒米、茶叶烤熟,烤出香味,再捣碎冲热水喝。

一杯茶里面有枣香、米香、茶香,喝起来又香甜又暖和。

一顿饭把三个人关系拉近了些,三个人就凑一起聊天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

桃子年纪小,厨艺却不错,原来是有些来历的。

她祖父成福本是宫中御厨,后来退休了被晋安王请了去当私厨,本来日子倒也过得十分顺意。

可有一日,王爷请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客人舌头刁,任是什么山珍海味吃着都味若嚼蜡。成福使出了浑身解数,烧了一桌子菜,对方也冷漠脸没吃几口,那样子仿佛大厨给她做了一堆垃圾。

晋安王本有从龙之功,一向在陛下跟前受宠。本来一般人也不敢不给他面子,可他请的那位客人同样有些来历。

晋安王请的客人叫苏炼,这个苏炼就是典狱司司主苏炼。

晋安王当时不好发作,一转头,却将成福这个厨子给辞退了。

林滢和白芷两个丫头听了,都觉得这个王爷很不讲理。

桃子叹了口气:“也是我们家运气不好,其实那天,说是晋安王请苏司主,其实是晋安王最宠爱的琅华郡主有心亲近。本来男未娶,女未嫁,晋安王想试探一下,看能不能促成这门亲事,谁想苏司主一点面子也不给。”

“琅华郡主又美貌,又高贵,人也善良温柔,京城不知道多少人喜欢她。若不是她自己看中苏司主,晋安王也不会搭这个线。苏司主不给王爷面子也还罢了,不知怎的,琅华郡主想见苏司主这件事居然传出去,真是有损一个女孩子清誉。爷爷就可巧撞在王爷火头上,被王爷迁怒。唉,怎么说我家离开时也拿了一笔银子,也没受什么罚,只是王爷不想见他勾起生气事罢了。”

林滢问:“这个苏司主,是很厉害的那种人吗?”

桃子这就有话说了,她本就是个多话姑娘。如今讲到兴头,她也给林滢科普。

苏司主厉害,是相当的厉害。

苏炼二十岁因圣宠空降成为典狱司司主,一开始他那些手下只把他当作好糊弄的空架子。可不过三四年功夫,苏炼就将本司至上而下的统领、武校治得服服帖帖。

他这些下属哪个不是嚼骨头喝血的狠人物,手底下经过的腌臜事也不知多少,谁想苏炼一上任,竟将典狱司上下压得没什么声气儿。谁提及他,都畏上三分。

他在典狱司站住脚跟,只是名声却差了些。当然历代典狱司司主没几个名声好的,大抵也是典狱司干的勾当不讨人欢喜,尤其不讨那些有风骨文人欢喜。

可就算这样,这位苏司主跟他那些历任司主的同行比较,也算得上手段狠辣,工于心计。

然而苏炼幼时却看不出竟是这份心性,曾被人赞面若菩萨,姿若兰旌。

赞他的人是当今陛下,可也是陛下点了这位面若菩萨,姿若兰旌的苏公子任为典狱司司长。典狱司是干什么的?反正陛下此举颇有点儿黑色幽默。

林滢几个小姑娘东拉西扯扯了些八卦,这些京中搅乱风云,耍弄权柄的大人物其实离她们这些和县小婢女颇为遥远。

大家凑一起说说八卦,反正也是闲聊,促进一下感情。如此东拉西扯一番后,几个姑娘也已经颇为熟络。

八卦什么的说过就忘,林滢也没把什么晋安王、典狱司如何放在心上。

顾公从前曾习刀枪,参与过平乱,可如今左脚足疾严重,据闻到了无法站立地步。林滢来顾府以后,也未曾见过顾公。

如今顾公子孙功业有成,又遍地桃李,他很有可能就此在老家荣养,过此余生。

以此推算,她大约也没可能见桃子口中这些大人物。

顾家下人都是这么想,林滢也是这么认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滢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江南的和县春风已暖,空气里都是花粉味道,可偏北方的京城此刻却是余寒犹凛,京中的富户还未撤去火盆,生恐家里的娇客受不住寒气。

阴雨连绵几日,京中天气本便湿冷,更不必说典狱司的大牢本便是下沉式建筑,素来便是阴湿,常年更萦绕一股血腥气。

如今又逢阴雨连天,大牢里潮气血腥气更浓。

钟诚是被拖曳着拽出来见人的。他来时大呼小叫,闹腾十分厉害,如今钟诚被整治几日,已然一派木然,讲不出话,纯纯一副活死人的样子。

他这么个心如死灰的丧气脸在典狱司见怪不怪,途中经过别的牢房,那些犯人也懒得施舍一个眼神。

然后钟诚就被扔入一处房间之中,此地却与典狱司别处不同。

房间里炉火温暖,却似有别的通风渠道,并不令人憋闷,反倒将里外烤得暖洋洋,显得干燥舒适。

空气中有淡淡熏香,更冲淡此地血腥之味。

然而钟诚却悚然一惊,能在典狱司如此讲究的人必定大有来头,更何况他听闻典狱司司主苏炼就是个出名讲究人。

钟诚全身被烙铁胡乱烙过,又遭火烧水浸,如今正发着高烧,昏昏沉沉。

可此刻他蓦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他面上有一扇屏风,上描绘雪落满园,更有一枝红梅刚劲凛冽,鲜润夺目。

屏风后有一人,未着官服,只一身素衣,好似正在看书。

隔着屏风,朦朦胧胧,却也看得不甚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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