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 空气骤然冰寒,霜雪凝结在裸露的岩石上,托着顶端那座森然如噩梦的宫殿。无数的尖角扭曲着不可思议的角度斜冲向天空,魇魔挥动着硕大的肉质翅膀, 如乌鸦一般盘旋在高处渺茫的雾气里。
先知穿着黑色的长袍, 面上戴着那张怪诞地笑着的面具。他的双足赤裸, 映在漆黑粗粝的地面上, 显得分外白皙惹眼。他正在专心地拿着一根蜡烛, 给王座旁那繁复的枝型烛树上的每一根蜡烛点上跳跃的火焰。听到身后的沉重的大门被强壮的门卫们拉开,有些踉跄的脚步声走了进来。他没有转过身来,仍旧专心地点完最后几根蜡烛。
“我听说你失败了?”先知的声音果真如他之前听过的一样, 宛如有无数声音一起说话,然而他的声音又分外轻柔,透着一股冷津津的妖异。
“是。”平静的承认, 没有任何感情。
先知缓缓转过身,看到了立在几级石阶下的楚央。他穿着整洁的一袭黑衣, 脸上戴着惯常的鸟首面具,背脊挺得笔直,看不出手上的痕迹。
但是先知能嗅到空气里血的气味。
“伤的重么?”先知问, 声音里似有一丝关切。
面具后传来平直的声音,“可能会影响行走。”
先知望着他, 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将手里的蜡烛放到烛台上, 向下走了几级阶梯,冲楚央招招手, 柔声道,“过来。”
楚央向前走了几步,果真一瘸一拐,像个跛子。他站在台阶前一步的地方,停下。
先知指了指台阶,“坐下,把裤腿掀起来。”
楚央照做了,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他没有显示出任何承受痛苦的迹象,但先知感知得到他的痛楚,感知得到感染正在他的血液里蔓延。
先知走到台阶之下,缓缓蹲下身,握住楚央的脚踝,认真地查看着那一大块被裸露在外的狰狞创口,红肿发炎的肉拥挤在一起,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
“他为什么要咬你的腿?”先知问。
“因为他自己的腿受伤了。”楚央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仇恨的森然,“他有死灵之书,可以分享生命,也可以掠夺生命。他夺走了我的腿来修补他自己的。”
“你不是说,他是一个很弱的你么?”先知的声音里竟像是带了几分兴致。
“我不是也曾经是个弱者?”楚央微微抬起头,直视着先知面具上弯弯的眼睛,“给他合适的时机,他和我是完全一样的。更何况,他有死灵之书。不……应该说他就是死灵之书。”
先知保持着凝视他的姿势,仿佛端详了他很久,却又仿佛并未看他,只是在凝思。
在先知面前,楚央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警醒着。他希望自己的心跳没有加速,他希望自己的呼吸没有暴露任何东西。
然而先知却说,“死灵之书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说完,他抬起修长漂亮的手,在楚央严重红肿感染的腿上轻轻拂过。顿时,那种难以忍耐的钝痛感减轻了不少,甚至轻到可以轻易忽略的地步,烧灼感也同时跟着淡化。
“我没办法让失去的东西重新生长出来,只能帮你抑制感染,减少你的痛苦。”先知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你好好休息几天,35号现实那边,我会让严长曦盯一盯。”
严长曦,某个现实里投奔了吞噬者的严祭司,似乎实力很强,是先知手下最得力的几名大将之一,明里暗里与楚央不和。这一次楚央受伤,他一定会借机进一步掌控目前受控于楚央的军队。
“我不碍事。”楚央道,“腿受伤,不耽误拉大提琴。好不容易找到死灵之书,不能让他跑了。”
“这是命令。”先知说道。
楚央沉默片刻,然后低声说,“你这是对我的惩罚?因为我输了?”
先知低笑几声,“我在为你的身体状况着想,你反而不领情么?”
“这一次,是我大意了。我低估了他。下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楚央的声音绷得那样紧,宛如即将断裂的弓弦,“你难道不也想得到死灵之书么?你知道,只有我能抓住他。严长曦只会坏事。”
先知像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既然你这么执着,我可以暂缓攻势。你稍作休息再出发,这样总可以了?”
楚央终于点了下头。他从地上爬起来,蹒跚着走向大门。门口足有的二十多英尺高的古革巨人门卫再次用力将巨石大门推开一条缝隙,好让楚央离开。
脚跨出大门前的一霎,楚央听到先知说,“下一次见我,不要戴面具。”
楚央脚步略略一顿,也没回答,便径自出去了。
当大门在身后关闭的霎那,楚央一直在胸口提着的那口气才被呼出去。他的额头上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压抑的紧张和畏惧。
先知明明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是十分温柔的。看他的身形还有裸露出的手脚,甚至可以想象面具后该是一张美男子的脸。可是站在他面前,楚央便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像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面对着已经看尽世间沧桑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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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泡中的森林,依旧幽静茂密,魔幻的幽光弥漫在树梢之间,照亮树下颓唐地躺着的男人。
林奇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一觉醒来,楚央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林奇脑子里有过种种的猜测,是他遇到了什么不测和危险?可是在这个心想事成的地方,怎么会有任何危险?是楚央离开了?如果离开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和他一起?
林奇找遍了这片森林的每一个角落。当他确定楚央不在这里之后,他便离开了森林,向着远处跋涉。
可是他发现不论他走么走、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同样的地方——这片森林里。
为什么他走不出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如果楚央真的走了的话,又是怎么离开的?
无尽的时间,只剩下他和自己的猜测。他一遍一遍想着各种可能性,渐渐地,他开始往某一个可能性上靠拢。
走不出去,是不是说明这个现实只有这么大?
如果这能叫做现实的话。
这是一个残缺的、不完整的现实。而这里是他和楚央确定的,不论他和楚央想要什么,这里都会出现。但是楚央走之后,这种心想事成的能力便受到了极大的削弱。现在林奇就算想要一样东西,也要很努力地一遍遍在头脑中想象并描绘出它的具体样子,就算如此,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几率。
会不会这个现实从前并不存在,而是他和楚央确认出来的?
可是……创世……那是六级观测者才有可能具备的力量。他如今观测力被父亲封印,楚央的封印也还没完全解开,他们怎么可能有创世的力量?但是除了这种解释,其他的解释又都有些牵强。
他试图想象出一扇门,一扇可以让他离开这个现实的门。但是唯有这样东西,不论他怎么尝试都无法出现。就像是有人给他设下一道限制,将他困在这里无法离开。
是楚央么?
每每想到这一点,林奇那颗原本他以为早就千锤百炼的心,还是会微微一痛。
明明说好要在这儿长相厮守,到底只是一句戏言么?
为什么要独自离开?是不是楚央终究还是受到了所谓“预言”和“命运”的影响,认为他们继续待在一起会害死自己?于是他将自己关在这里,然后只身犯险,好将自己“保护”起来?
愤怒开始在心口闷烧。楚央把他当成了什么脆弱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给自己为自己的命运做决定的机会?为什么要故作牺牲去冒险?
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又让自己如何自处?
就算这里什么都有,但是和监牢有什么区别?
每次愤怒燃烧到极限,他就会开始用拳头去揍那些树来发泄,把自己弄到筋疲力竭,却无计可施。他用手摸着那封印所在的地方,恨不得将整块肉都挖出来。
他受够了,这种压抑的、小心翼翼的日子。
渐渐地,他不再去想象门,他开始练习操控自己的观测力,一次次尝试撼动父亲留给他的封印。然而他比谁都清楚林乔的深不可测。他亲手种下的封印,就像一株扎根入星球深处的巨树,而他的努力就像一只老鼠,张着无力的嘴,用尖细的牙齿一点点噬咬着树皮。
但他有很多时间不是吗?如果楚央的封印可以被撼动,他的也一样可以。
他必须离开这儿,他必须找到楚央。
他开始回忆,回忆楚央拉奏过的音乐。那些乐曲一点一点从他回忆的深渊里析出,清晰到每一个音符都毫发毕现。
然而他记忆最深的,还是两人初见时,在酒吧昏暗暧昧的光影中,楚央从黑暗里走到聚光灯下,抱着大提琴宛如抱着珍视的情人,眉宇间却凝结着与生俱来的一股忧郁。他的悲伤化作了美丽的武器,化作毁灭的力量,他的手指和琴弓织就的音乐却仿佛能够直透他的头颅,勾动他灵魂深处的某处沉寂的心弦。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楚央那样执着,不论如何也要保护他,不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他。在楚央之前,自从埃德加。亚舍。林死去而林奇诞生后,他就没有再能对某个特定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执念。
如果每一个现实中他和楚央都注定相遇,或许这份执着也是某位神明的安排?但看到和听到楚央拉奏大提琴时感受到的震动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开始吟唱那首歌。不仅仅是吟唱,他开始往里面填加歌词。
语言的力量很多时候都被人忽略了,但是这却是一种最古老最强大的魔力。如果没有这种魔力,那些抄本、巫书、甚至包括死灵之书,也就都失去了媒介,没有办法流传。
一次又一次,他吟唱着楚央拉揍过的歌,填入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词汇,甚至包括一些神圣种族的语言,不断尝试不同的表现技法。
他的歌声开始影响周围的一切。树林开始大面积枯死朽坏,又在一夜之间在另一首歌谣的滋养下恢复繁茂。他唱着、唱着,直到嗓子沙哑了,便喝一些水,休息一晚,第二天继续。
终于有一天,他感觉到了胸口封印所在的地方,渐渐清晰的灼热感。他扯开自己的衣衫,果真看到白皙的皮肤上,隐隐现出了封印复杂的纹章,而边缘处,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丝丝的模糊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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