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央的意识被胸口一阵炙热燃烧的感觉拉回身体之中,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浮雕着一圈圈典雅几何花纹的天花板。
他陷在沉厚柔软的丝缎羽绒被里,仿佛身在云端。除了那种胸口一阵一阵落潮般的隐痛,身体仿佛也倏忽沉重了数倍。一种怪异的恶心感在胃里蔓延, 内脏仿佛在燃烧, 可是皮肤却冷的厉害。
似乎是发烧了?
他转动酸痛的脖子, 看向四周。床铺旁边亮着一盏琉璃印花台灯, 昏黄的光线氤氲温柔, 并不刺眼。壁炉里燃着火苗,另屋子十分温暖,对面的猫脚沙发上堆满软垫, 高大沉重的书架上满满地塞着古旧的书籍,书桌上摆放着翠绿灯罩的台灯、钢笔和笔记本。正对着他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古典风格的油画肖像,里面穿着华丽巴洛克裙装脸色惨白的贵妇的眼神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空洞和呆滞。
他慢慢做起身, 胸口那股钝痛却愈发尖锐,令他发出一声低吟, 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现在他上身穿着略略太过宽大的黑色丝质睡衣,衣服上是经久无人穿过的樟脑味道。他解开胸前的扣子, 立刻就看到了那些蔓延在他皮肤下的、如藤蔓又如血管般的凸起,纠缠混乱, 末端一直延伸到肋骨底端。他用有些不确定的指尖去触碰那些凸起, 却见那东西竟然扭动了一下,吓得他猛地收回了手。
这是……圣痕?
他最后的记忆十分疯狂混乱, 他甚至无法理解。在他面前的东西太过巨大,巨大到超越大脑能够理解的尺度。那些不知道是植物还是触手的藤蔓,流转着古怪炫目的光,还有那些一片一片宛如花瓣又像是昆虫翅膀的东西,最后还有那只巨大的、生着三个瞳孔的、噩梦般的金绿眼睛。而在那东西之上,还悬浮着另一个稍稍小些,但也同样骇人的蓝紫色团块,无数虬结的触手不断蠕动挥舞,像是万千条深海里散发着幽光的巨大海怪纠缠在一起……
它们出现的霎那,他仿佛能感觉到猎犬的愤怒和不甘,以及一丝丝的惊恐。猎犬的怒吼不是以声音,而是以一种极度黑暗邪恶的感觉扩散在他的身体里,但很快便消退了。
他得救了……
虽然壁炉里的火烧得旺盛,但他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可呼出的气却像是锅炉里冒出的烟一样烫。他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摸到了隐形眼镜的盒子,旁边还有一副黑框眼镜,跟他在桑屿国际学校摔裂的那副有些相似,但显然是新的。他将眼镜戴上,有些混沌地趿拉上床边的拖鞋,拉开房间的门。外面是一条幽暗古典的走廊,地上铺着上了年月的华丽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林奇在哪?
他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一边发抖一边走着,经过一张一张弥漫着阴沉而诡谲的气息的古典肖像画。
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便顺着那声音寻过去。奇异的是,他竟然走了很远,甚至下了楼又走了一段路,才站到两扇紧紧关起的厚重大门前,离得这么远,根本不应该能听到那些故意压低的声音才对,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能确定是不是双子之王,毕竟普通的双子就很巨大了,如果是双子之王,应该会更大才对吧?”
“我也认为不是双子之王。不过就算是普通的污秽双子,对于一个四级来说也有些勉强吧?”
“他的潜力很大,如果不被猎犬打断的话,很可能最后的评级是高等四级。”这是赵岑商的声音,他认得出来。
接着是舒晓镜的声音,“这种级别的观测者,怎么会到现在才被发现?而且他手里还有一本黄衣之王……我们要向大长老报告吗?”
是五位长老在讨论他……
“嘘……”忽然钢琴家丹尼尔说道,众人一下子安静了。片刻后,忽然听到钢琴家的声音,“楚央,进来吧。”
楚央握着黄铜门把拉开,扑面一股雪茄的味道,果然五位长老都在房间里,却不见林奇的踪影。
他立刻感觉有些局促,仿佛自己打扰了别人的会议,虽然回忆的主题似乎是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他有些迟缓地说,“抱歉……我……我找林奇。”
“他去休息了。这两天他忙着准备仪式要用的东西,都没怎么睡过觉。”赵岑商说着,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责备。
楚央立时心生愧疚,却又有些感动,“他没事吧?”
“你就别担心别人了。”舒晓镜站起身,迈着袅娜的步子走向他,认真端详着他枯槁的气色和干裂的嘴唇,“刚刚接受了圣痕的人都会有一定几率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有些人甚至可能会因为承受不了而陷入疯狂,甚至有生命危险。你现在明显在发烧,还是回去休息吧。”
她引着楚央刚刚出门,没走几步就见林奇沿途焦虑地找来,看到他立刻松了口气,连忙过来嗔责道,“楚央!你不好好躺着瞎跑什么!”
舒晓镜讶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
林奇对她微微点了下头,“我本来也不太困。我带他回去就好了。”
舒晓镜看看他们两人,修得十分精美的眉头微微一挑,娇媚地笑起来,“呦,这就开始赶我了?好好好,我不当电灯泡了。”
林奇伸手搂过楚央的肩膀,大概是注意到他在微微发抖。林奇身上那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另楚央骤然安心不少,冷得似乎也没那么厉害了,任由林奇把他送回房间,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床上,用棉被把他牢牢裹住,裹得仿佛一枚大粽子。然后又去卫生间拿出一枚电子温度计,放到他嘴边,还像哄小孩似的说了句,“啊,张嘴。”
楚央听话地张嘴,让他把温度计杵到嘴里。
林奇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微微笑了,“我们两个现在是一样的了。”
楚央咬着温度计,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救我……”
他仍然记得那首绿袖子,如果不是那歌声,他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猎犬那炙热酸腐的身体里一片散碎的细胞和dna……
“你知不知道有种说法,是一个我很喜欢的美国作家说的,他说很多人都认为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被救的人就欠了救他的人一些东西。但实际上是反过来的,当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被救的那个人的生命就成了救人者的责任。救人者一生都要为了被救的人负责。”
楚央微微皱眉,似乎十分困惑。救人的人反而有了责任,这是什么歪理?
林奇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里愈发温醇,有点像是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苦酒,“我救了你这么多次,一辈子都要对你负责了呢。”
楚央心头猛然一阵颤抖,心跳骤然加速。林奇渐渐靠近他,那糅杂了东方的玄魅和西方的深邃的俊美面容渐渐放大,黝黑的瞳仁里映出他呆滞的面容。楚央感觉手心在出汗,慌忙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可是预期中的温热没有降临,林奇只是将他嘴里的温度计拿了出阿里。
莫名的失望席卷了楚央混沌的头脑,他睁开眼睛,就见林奇脸上带着那种他熟悉的自恋又有些贱兮兮的笑容,“你闭什么眼睛啊?”
楚央顿时窘迫到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钻到床下。羞愧引起怒火,他干脆一头躺下,背对着林奇,用被子蒙住大半截脑袋,“我困了。”
林奇在他身后低声笑着,“这就生气了?没想到你烧得不轻,脾气也见长?先别睡,把退烧药吃了。”
楚央打定主意不理,结果被子被某人强行扯开。他只好气哄哄地坐起来,接过林奇递给他的药片吞下,灌了几大口温水。
“今晚你可能会很难受。我就在那边的沙发上,要是不舒服就叫我。”说完,他便帮楚央拉好被子。此时有人敲门,却是管家送了一床被子来。林奇接过来,便铺在了沙发上,脱掉外衣,怀表却不慎从衣兜里滑了出阿里,掉在地上。
楚央看着他连忙将怀表捡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有没有损坏。
“林奇,你是哪年生的?”楚央忽然问道。
林奇一愣,抬起头来。随即像是忽然明白了,“姜世图告诉你了?”
楚央翻过身来,往枕头上靠了靠,对着他点点头。
林奇轻叹一声,走到楚央身旁坐下,将手里的怀表打开第一层,然后递给楚央。
楚央接过,便能看到那怀表翻盖上的黑白照片。古典美人正用一双忧伤的大眼睛望着他,抿起的嘴角似乎想要伪装出一个微笑,却不是很成功。
“这是你母亲。”楚央道。
“嗯,她在一九一七年伊始怀上了我,十月份的时候我出生了。”林奇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轻笑一声,“怎么样?我是不是保养的太好了,完全看不出来我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妖精?”
一百多岁……楚央根本想象不到,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更加不知道林奇如何还能保持着那种年轻感,不论是表演还是真实。
楚央轻声道,“你母亲好漂亮。”
“那当然,她曾经可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万千绅士们心目中的女神。”林奇语气浮夸,听得楚央又有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长老会?”楚央将怀表合上,递还给林奇。
林奇的表情似有微妙的沉寂,他接过怀表,也不知道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楚央,还是在计算漫长的年月,“大概是在1940年吧。”
楚央记得他在网上查到的埃德加。亚舍。林的生平。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二十三岁的埃德加。亚舍。林在德国的空袭中牺牲,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那时候你参军了是吗?”楚央好奇地问道,“为什么都说你在那一年战死了?”
“因为我确实死过一次,只不过我母亲代替我承受了死亡……不,她付出的代价恐怕比死亡还要深广……”林奇此刻的表情略略有些异样,仿佛有某种黑暗剖开他总是明媚而优雅的笑容,缓缓爬上眼角,恰似无底深渊令人惊骇的一角。但他很快将那种一闪而逝的表情深深埋葬,“不谈这些了。睡吧。”
楚央感觉得到,林奇不想谈论那场战争。他于是也识趣地不再多问,乖乖钻进被窝。
一想到面前的人一百多岁了,仿佛突然连顶嘴都不大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