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突然发问,白定光有一瞬茫然,随即又变成那个谦恭有礼的样子,问道:“宁公子何出此言?”
“你带徐漾下山问话,却只字不提钟晖的死,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方才听我们说话才明白此事。大人这样做总是有缘由的吧?还有早先去武备所时,罗大人向我们诉说事发当夜之事,如今细想,似乎也是你在故意引导我们。”宁清平心静气地说着,眼梢微挑,仿佛在与他聊一件异闻趣事。
白定光倒是还气定神闲,他没立刻回答宁清的问题,而是道:“宁公子细致入微,这样的小事还放在心上。”
费添和赵旻、田塍,三人面面相觑,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费添离宁清近些,近水楼台地凑近他耳朵,小声问道:“兰誉兄,怎么回事啊,他不是最有嫌疑吗?”
宁清微微一笑,像是回答他,眼睛却看着白定光:“我原也以为是一些细枝末节,只是如今想想,我们是着了白大人的道了。”
魏尧行至白定光身边,道:“我隐约能明白,白大人之前定有许多顾虑,看如今白大人云淡风轻的样子,想必萦绕在你心里的顾虑已经打消了吧?”
白定光换上正色,向魏尧与宁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将军盛名在外,下官也有所耳闻,只是此事牵扯甚广,没有十足的把握,下官不敢轻举妄动,因而先前试探了一番,若有得罪还望几位见谅。”
他说的委婉,其实魏尧虽颇有盛名,可是在朝中的风评两极分化,武官以他马首是瞻,文官大多却看他不顺眼,原因无非是是功高盖主。
魏尧心知他所言,笑问:“那白大人现在该放下疑窦了吧?”
白定光复行一礼:“下官信得过将军。”
这些日子魏尧和宁清的为人他看在眼里,徐漾有一句话说的极对,他一个小小的副武司使,处理徐漾尚且畏手畏脚,更别提妄图企及更遥不可及的人。魏尧位高权重,处事时顾虑甚少,若依附魏尧,处理此事必定事半功倍。
他转身向宁清缓缓道:“方才宁公子所问,其一,下官的确有意不告诉徐漾实情,好让他在两位面前露出马脚,结果正中下怀;至于其二,罗大人所言确是出于他自己的考量,下官也是听他说时才知道此事,不过后来的,便是顺水推舟了。”
“罗大人如此谨慎,连白大人都提防着,可见武备所和昌州武司险象丛生,人鬼莫辨。”宁清道。
魏尧道:“白大人如今可以告知实情了吧?”
白定光颔首。
“詹大人与钟晖大人同夜出事,事情原委就如先前所说,只是其中还有些诸位不知道的秘辛。其实武备所和武司里大部分人就像雾里看花,大家安于一隅久了,无人会去散雾自找麻烦,因此知道实情的人并不多。”他脸上带上了淡淡的愁绪,和微乎其微的自嘲,“据下官调查,钟晖大人是清清白白的,他会扯入此事,具体缘由尚且不知,但下官猜测,多半是因为小巍山的硝石矿。至于詹大人,他与徐漾是一伙,他们两人打的什么主意,二位看过小巍山记册,想必已经知晓。”
魏尧思索片刻,道:“如果詹桂友与徐漾密谋,将小巍山的硝石矿私藏起来,再运下山,以谋取私利也说得通。如今詹桂友死了,徐漾还好好的,你是怀疑他?”
白定光摇了摇头:“我诳徐漾并不是为此,徐漾与詹桂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杀了詹桂友也是绊自己的脚。依下官看,应该是詹桂友做了什么,他们背后的人容不下他,才杀人灭口。”
宁清闻言抬眼:“你查到了他们幕后之人了吗?”
白定光叹了口气道:“并未,只知道是个权臣,剩下的便不是下官能查到的了。”
费添精神专注地听了半晌,眼下总算开窍了,他低声问宁清:“不会是…”
见宁清投来淡淡的目光,他适时闭上了嘴,独自在心里翻腾。
宁清拿过茶盏喝了半口,突然灵机一动,狡黠笑道:“眼下詹桂友死了,徐漾被拘在武司,岂不是天测良机?”
魏尧皱了皱眉问:“你想搜山?”
“对,詹桂友死了徐漾就成了主心骨,他眼下被抓,山上肯定会有动作。大好时机,不要白不要。”宁清眼角弯弯看着他。
“这次不比之前,会十分凶险。”魏尧刚想让他别跟着,宁清却好像猜到了他的意图,说道:“你怎知不上山就安全,万一有人见我落了单,特意将我抓了牵制你呢?”
魏尧无话可说。
“昌州时局如此,不了结此事谁都无法周全,况且祸福相依,何必过于担忧未发生的事。”宁清端着茶盏走至魏尧身边,低声道,“知道你想护着我。”
魏尧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睛往旁一扫,在场的人皆福至心灵,个个当自己耳聋眼瞎,心有灵犀地同时看向别处,仿若对宁清在他耳边的亲昵,只字未闻,半眼未见,而宁清仍淡然自若地抬手喝了口手中端的的茶。
最终,魏尧还是同意宁清与他们一道上小巍山。
次日,白定光从武司带了十来个官兵,临行前宁清往马车外看时,瞥见魏尧与赵旻和田塍正围在一起商议什么,他看了一眼便转头与费添和林荣说话。
马上要出发时,马车的车帘被掀了起来,费添与林荣下意识地往旁边挤了挤,魏尧无视了他们两人的目光,撩袍坐在宁清身边。宁清往车外看去,已经没有赵旻与田塍的身影,便问道:“他们人呢?”
“我有事让他们去办,我们先行,他们迟一些便到。”
宁清应了一声,复与费添说话,只是费添一见魏尧杵在那盯着自己,便没有先前的心思,搭了几句话就闭目假寐。宁清笑了笑,转头看起了窗外风景。
小巍山还如前几日一般,虽然徐漾莫名被带走,却没能影响到硝石矿的开采,他下属的几个小吏代他看管,整个矿场看上去依然井井有条。出发前他们便说好了分头行动,白定光带着官兵去矿场,吸引众人的注意,魏尧与宁清几人则暗中在矿场附近搜寻。
他们先去了发现钟晖尸体的山洞,昨日下了大雨,大多枝叶上还带着雨珠,他们踩到地下的荆棘时还能洒落一片水珠。山洞不大,一眼收进眼底,洞口有几棵枝叶繁茂的槐树,几乎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宁清打量着洞外,说道:“将尸体扔在这有些不合理。”
费添问:“我瞧这地方挺隐蔽的啊,若不是昨日雨下的突然,赵将军眼睛尖发现这地方,我压根都没注意这里有个洞。”
“是隐蔽,可尸体毫无遮挡地躺在洞中,若是死的时间长了必然会发出怪味,岂不是故意吸引人发现?哪怕是在洞里挖个坑埋了,也不至于你们躲个雨就能发现尸体。”
费添想了想:“好像有些道理。”
宁清看向魏尧,见他正思索着什么,便问:“昭倬,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你说的不错,钟晖的尸体就明晃晃放在洞里是奇怪,只有一种可能…”魏尧看了他一眼,“他们杀了钟晖后没来得及处理尸体。”
宁清顺着他的思路说道:“看来当时应该出了什么事,比处理尸体重要的多,因此杀钟晖的人才先将尸体放在洞内,他也没想到后来突然下起了雨,又凑巧你们进了洞内躲雨,这才发现了尸体。”
到底是什么事呢?
宁清见到费添,突然问道:“你们昨日躲雨前后,可有什么古怪的事发生?”
霎时间,六道视线集中在费添身上,只是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没,没有啊。”
宁清又问:“你再仔细想想,不成就把那前后的经过说一遍。”
费添回想道:“那时候天突然暗了下来,没等片刻雨便跟着下来了,我们很快便被淋了半湿,赵将军发现了这个洞穴,我们一同躲了进来,然后就发现了钟晖的尸体。”
这些听起来实在平平无奇,没半点可疑之处,宁清已经想着换个法子再琢磨这件事时,费添又想起了些细节,补充道:“哦对,虽然我们一进洞就发现了尸体,只是雨还太大,而且伴着声声雷鸣,我们在山洞里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待雨小了,雷停了才下山去的。”
宁清闻言一愣,疑惑地看着他:“昨日大雨,可丝毫未闻一声惊雷。”
费添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我们听见的是…”
魏尧道:“你们在洞里听到声响,说明那地方离这里不远,我们往附近搜一搜,应该能有所发现。”
说罢,四人走出山洞,仔细搜寻附近所有可疑之处,从向阳处走到背阴处,从山洞往山下走了一里左右,附近草木丛生,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四人几乎是在茂林里穿梭。
走了半个时辰,几人停下脚步歇息的间隙,宁清喘着气道:“是我们高看自己了,别看小巍山不大,仔细搜起来倒是费劲得很,只靠我们四个怕是到天黑还搜不出所以然来。”
费添早就累了,见他这么说,赶忙附和道:“正是,要不还是回去多借些人来吧。”
魏尧并未回答,他正站在那专心看着某个地方,只见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下一瞬便转身拉起宁清:“有埋伏,赶紧走!”
他拉着宁清在前方,费添随即拉着慢半拍的林荣跟上,没等他们跑了几步,周围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不等片刻,从林子四周同时窜出一批蒙面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对方看上去有五六十人的样子,相比之下他们只有四人,照往常来说魏尧未必不能抵挡,可他此行只在袖中藏了一柄短刀,要和这些个个拿着大刀长枪的亡命之徒相对抗,还是有些悬,更何况他身后还跟着三个拖后腿的。
魏尧握紧了拽着宁清的手臂,说道:“你跟紧我,看准时机先逃出去。”
没等宁清回答,他便从袖中抽出短刀,拉着他冲了上去,魏尧武艺精湛,可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且对方势众,魏尧顾忌宁清,反而处于被动。宁清心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趁着对方与魏尧交战,无暇顾忌他的当口逃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密林远处。魏尧见他逃脱,总算放下了心里的那根弦,手上的动作更加犀利,一遍挥着刀挡着敌方,一边余光观察着费添那边,费添凭着他那三脚猫功夫已是竭尽全力,可挣扎不过还是被对方擒住,原先在他身边的林荣,怕连累了他,一早就乖乖地被绑了。
魏尧想退后去帮费添,可交手的人实在太多,他分不出更多心力去帮别人。约莫厮战了半柱香,费添原先爬山就耗费了大半力气,现在是真正的精疲力竭了,最终不敌人多势众的敌方,被擒住,与林荣捆在一处。解决了他,剩余的人便围起来,专注对付魏尧,魏尧眼中的戾气正浓,手里的短刀沾了不少鲜血,在他喘着气与众人对峙时,血液顺着刀尖一滴滴往下落,滴在地上的树叶上,积了小小的一滩。
对方为首的人见魏尧似乎已是强弩之末,挥了手,示意手下缩小包围,魏尧握着短刀的手紧了紧,箭在弦上正欲发时,一阵疾风飞速而过,几个蒙面人闷声倒下,后背无一例外,皆插着一矢箭。魏尧顺着射箭的方向看去,宁清正带着赵旻和田塍,以及他们身后两百多号人马向这里赶来,他看着宁清,脸上浮起了笑意。
蒙面人见状也不恋战,皱着眉吼道:“撤退,赶紧走。”
魏尧想起费添,转身去看时,早有两人拉着费添与林荣跑远了。他们显然深谙小巍山的地势布局,没多久功夫,一群人便消失在密林尽头。
宁清小跑至魏尧面前,紧张道:“你没事吧?”
魏尧颔首,摸了摸他的手,随即对赵旻道:“我没事,他们应该跑不远,你带着人赶紧追上去。”
赵旻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