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独处,宁清不必拘泥小节,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和陶吉倒了水。书案上鎏金香篝里燃着果木香,烟气氤氲在屋子里,显得分外宁静。
宁清放下茶壶,摆手请陶吉落座,听见他笑道:“你突然报信说皇帝要将你许给魏尧的时候我真吓到了,不过转念就想,以你的性子必不会叫魏尧占了便宜去,果然,这几日我见你们相处还算不错。”
宁清嗤笑一声,将茶杯放下:“也就一般吧,魏尧与我也就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私底下我与他交情不深。”
这些陶吉早就知晓,他看着宁清打量道:“之前没细看,十年不见,兰誉还似从前,就是长成如圭如璧的翩翩公子了。”
宁清抿嘴淡笑,片刻后问:“你那些侍从呢?”
“都在路旁等着,我过来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宁清沉色思忖,抬眼问他:“十一与十三的死,你可看出什么?”
陶吉面色寡淡,无甚表情,在听到这两人时眼中有难隐的哀伤,不是三言两语能囊括的。
“这批侍从都是我的人,但十一,是我的心腹,他知道你我的事。”陶吉起身走了几步,“死的偏偏是他,我倒不信是巧合。”
宁清跟到他身旁:“不错,虽是十三出的手,可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人便自戕了,看来是受命于人,知道事情败露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还有一事。”宁清看着他,有些犹豫。
“何事?”
“十三的那个香囊,我总觉得是有人故意要让我们看到的。十三在十一中毒身亡后立刻就将茶壶倒了,没道理将那个装着青钱子的香囊一直放在身上。”
宁清回想了那日在刑部见到十三的场景:“而且,那日我们将香囊的事告诉十三时,他有些诧异,再加上他前一日信誓旦旦的样子,我想真正的香囊应该早就被他处理了。”
陶吉蹙着眉,有些匪夷所思:“你是说,侍从里还有人知道这件事,是他将香囊放回去的?”
“正是,也是因此,当十三听到我们找到香囊时便知道,背后那人一早就没有让他全身而退的想法,如此一来说是提醒他也未尝不可。”
见陶吉垂着头深思,宁清问:“你可知道是谁做的?”
“二王子与我兄弟阋墙由来已久,但难保不是别人借刀杀人,又或者…”
“或者什么?”
“没什么。”陶吉一笑而过,看样子不打算说,他岔开话题,“这么久不见,宁相可还好?”
宁清摇摇头无奈笑道:“我爹是再好不过了,教训我绰绰有余。”
陶吉一听,也笑了笑。宁清这性子自小如此,宁相从小管教也不见收敛,自是在他看来,宁相也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宁相心里明镜似的,深知宁清有分寸,这才大多时候骂一骂便随他去。
“对了。”宁清告诉他,“过几日我要同魏尧护送太子南下去荥川,不知要耗多久,等我回帝都再用木鸢传信给你。”
“荥川?”这地方陶吉不陌生,大魏南疆的要塞,他想朱御身份贵重总不可能失去巡游的,便问,“可是有事?”
“运去荥川的粮草去路成谜,太子怜悯百姓疾苦,特去调查此事。”
陶吉点点头,嘱咐道:“你我不能久留。”
宁清要进暗道时,转身道:“珍重。”
“你也是,一路小心。”
——
虽是太子出行,但若按储君礼制安排要花费太多人力物力,那么一大堆人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就怕还没查出什么,人就跑了。于是魏尧提议只带两队兵马,由赵旻带领暗中跟随,驻在荥川城外,以备不时之需;朱御伪装成户部派去调查的官吏,其他人就做随行。太子明理,也不喜铺张,此次是去查案,自是怎么好怎么来,便全交由魏尧处理。
起初林荣听说宁清不打算带他,死皮白赖求了好久,谁料宁清丝毫不为所动:“你家公子我是去当随从的,哪有随从还带随从的,就是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带你去。”
为此林荣气了整整半天,最后被宁清用一只烧鸡哄好了。
临行前,魏尧正与赵旻说话,宁清一人闲来无事就去逗魏尧的那匹“宝贝”,一匹北疆的黑鬃马,通身黑毛,只有头顶有些白毛,偏取了个“踏雪”的名字。这马和它主人简直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主人不待见宁清,好歹还算过得去,可这小畜生,此次见了他都没好气,撇着马嘴呼气,看上去颇不好惹。
可惜宁清压根不把它这点脾气放在眼里,照样招惹。一会儿对它噘嘴一会儿拿白眼瞥他,踏雪一身马脾气全被激出来,蹬起身子嘶鸣,宁清没想到它被拴着还能越这么高,忙退了一步。
“踏雪的铁蹄下沾过鲜血,我劝你不要惹它。”魏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赵旻说完话到他身后,说完便越过他去摸踏雪。
那小畜生顿时气焰全收,乖巧得像只猫,贴着魏尧兴奋地踏步。宁清小声抱怨:“仗势欺人。”
朱御从宫里的马车上下来,笑着朝他们走去:“公爷在和兰誉说什么有趣的事?”
魏尧离开踏雪,对太子行了礼:“没什么。太子,跟随兵马已经备好,我们出发后他们便会暗中跟着。现请太子移驾到普通马车上。”
“好。”朱御正要上车,就听见后头一阵大喊:“先别走,等等我!”
众人扭头一看,是费添。
“这不是费兄吗,原来你整理整理还是俊美男子一个。”
这不怪宁清,实在是费添之前胡子叭嚓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沾了一胡子,邋遢得街上的的乞丐都不想与他做同行。眼下他刮了胡子,净过脸,换了身新衣裳,除去脸上自己撞出的淤青,倒也光彩照人。
“这是自然,我从前在荥川就是我们当地的美男子。”费添倒是不谦虚。
他见到魏尧,忙道:“公爷你放心,此次带路就交给我,定让你们提前几日到。”
魏尧表情平平地应了一声:“好,人都齐了,上车吧。”
魏尧翻身骑上踏雪,动作干净利落那叫一个潇洒。
宁清拍了拍费添的肩膀:“费兄,重见天日是什么感觉?”
费添皱了皱眉:“虽说是公爷将我从刑部带出来,但话说回来,不就是你们把我弄进去的吗?我给你们带路也算两不相欠了。”
费添跟在太子身后上了马车,剩下宁清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呵,有性子!”
宁清与费添都是豁达随性的人,几天下来两个人谈天说地已是不话不说,兄长弟短的叫的亲热,很多时候朱御不必说话,光是看他们说话就能笑上半晌。
行至半路时宁清想起:“费兄,看我们年纪相仿就别这么拘束了,直接称字吧,你表字是什么?”
费添云里雾里道:“表字?我还未及冠,没有表字。”
嗯?宁清愣了一会儿,惊道:“什么,你还未及冠?”
“对啊,我才十八。”
宁清只觉得一簇火一涌而上,忍道:“你!这些日子占了我不少便宜啊,以后不许叫我名字!”
马车里闹得热络,魏尧骑着踏雪在外听见抿了抿唇:“不得安生。”
不过这不怪宁清,先前费添那样子至少老了十岁,看上去比魏尧年岁都大,自是没人想到他居然还未及冠。
即将到荥川时由费添架着马车带路,魏尧落在后头跟着,只是越走越发奇怪,半天了还在林子里转悠,费添纳闷道:“这真稀奇。”
宁清掀开车帘,狐疑地看着他:“费添,你该不会不识路吧?”
费添死不承认:“怎会!我可是本地人。”
又走了两个时辰,天近黄昏,再这么拖下去怕是入夜还绕不出去。费添对着魏尧那越发不善的眼神和面若冰霜的脸,干笑道:“那个,我也五年没回来了,有些记不清了。”
宁清一听就想掀开帘子给他一掌,还是被朱御劝住了:“别急,慢慢来总能出去的。”
魏尧目似寒星,定在人身上,叫人分外煎熬。他笑了笑:“无妨,若天黑前你还找不出,我便一脚踹你下车,自己找路。”
费添:“…”
在赤|裸裸的威胁下,费添总算不负所望,在天黑前想起路将马车驶出林子。
夜间休息时费添偷偷摸摸地问宁清:“公爷不愧是武将,方才我以为再不想起来他真会让我滚。”
宁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这不是以为,是绝对。”
费添:“…”
好在经这一刺激,费添如有神助,将路记得一清二楚,没再出错给魏尧收拾他的机会。
马车缓缓行驶,前头已经能看到荥川城门,渐行渐近,魏尧骑马在前头已经可以看到,城外躺了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百姓,面黄肌瘦的,有几个小的更是骨瘦如柴。还有几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应该是死了,尸体身边的人仿佛对此已是见怪不怪。
宁清与朱御撩开窗子,见此惨景一言不发,费添想到这些都是自己从前的老乡,心里也不好受。
那群人本虚弱地躺着,坐着,一见他们仿佛饿狼见了肉,一窝蜂全冲上来。
“公子,行行好,给点饭吧。”
“大老爷,给点吃食吧,随便什么都好。”
…
魏尧咬了咬牙,翻身下马,将马上的行李打开,刚将干粮拿出就被抢得一干二净,一阵风卷残云,还有一小半人在原地痴痴看他,目光凄切,眼中泪光闪闪。
“公爷。”
魏尧扭头,宁清带了一大袋干粮过来,连着银子分给了那群人。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群人,死死拉着他们,宁清不比魏尧底盘稳,被扯得踉跄了几下,魏尧也被扯急了,低沉道:“谁敢再动分毫!”
魏尧脸色一沉,便有不怒自威之效,一群人顿时没了声音,恹恹地找个地方躺去。
宁清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看着魏尧:“帮他们一时不过是杯水车薪。要将腐烂的根系连根拔起,方能使荥川一如往昔。”
魏尧冷笑一声,看着十几步外对此视若无睹的站岗士卒:“走吧,会会他们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