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檀色的袍子一扬,人从软垫上站起了身子,玉箫也落到温苼手里,受惊的眼眸里瞬间愣住,心口拉扯出一丝痛楚,她猛咳几声,咳声拉扯到喉咙,双颊一片涨红。
“柳问眉!”
赵止洵下颌紧绷,叫来候在亭外的柳问眉,袍子一抖,转身离开。
见自家主子的脸色不太好看,雨堂也没敢耽搁,跟在他身后往前跑,几乎要贴到他的后脊背上。
柳问眉进到落亭中,替温苼把脉,她咳得厉害,池壁拿了毛毯盖到她身上,身子回暖,她的咳声才渐渐缓下来。
“身子都弱成这样,还动那么大的气。”把完脉,柳问眉斥她一声,让池壁扶着她房,他下去给她煎药。
池壁垂下眼眸,只扶着她,也没敢开口说话。
温苼看着手里的玉箫,低喃一声,“对啊我这副身子这么差,旁的事就不要奢求了。”
“柳行医说了,只要姑娘好好调养身子,这病是能好的。”铺着青石板的小路上,花木扶疏,一阵花香味充盈入温苼的鼻尖,她的神情恍惚一下,仿若又见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二月天。
“我的身子,我心里清楚。”
她勾起唇角,挤出一抹笑意。
“爷,东西收拾好了。”
从落亭里回来,雨堂便进屋收拾行礼,赵止洵原是想在落亭中同温苼道别的,可她的身子忽然生恙,他便没来得及说出口。
“嗯。”
赵止洵敛下眉头,径直出了落霞山庄。
“王爷,我家姑娘让我将这个交给您!”在他进马车前,池壁手中拿着一个盒子,从山庄里跑出来,递上去。
雨堂将盒子接过来,嘱咐她一声,“好好照顾温姑娘。”便将淡蓝色的车帘布放下,马车往前行。
温苼靠在廊柱后边,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双眼黯淡下去。池壁从府门口进来扶住她,将她往屋内带,“姑娘,您怎么不去送送王爷?好歹能再看他几眼。”
“他的秉性我清楚,此刻见他倒不如不见。”她气息微弱,靠池壁扶着才能往前挪动脚步。
“只可惜王爷公事繁忙,不能多留几日。”池壁叹息道。
温苼眸光微敛,没再吱声。
马车回到亲王府里,晚霞已经铺满整个天空,楚无念正坐在庭院中绣荷包,针线筐被她扔在石桌上,周围洒满五颜六色的针线,长线有捆成一团乱麻的,可有散落到地上的,弄得乱七八糟。
半双已经让她叫回去了,此刻的庭院里就只有她一人,秦天站得离她远远的,她的理由是有人靠太近,她没办法专心绣。
这会还低着头穿针引线,绣梆子上满是乱插的绣针,好不容易穿好,她轻呼一口气,头垂得更低一下,手里的针穿入黛青色的帕子中。
正绣得入迷,眼中的光线忽然变得越来越暗,她没抬头,侧过身子继续穿针,可刚穿了几针,眼前的霞光又被人遮住了,她微恼,抬起头来斥一声,“你这人...”结果,一张阔别三日的脸落入她的双眸,她微愕,眼睛眨了眨,“王爷?”
掩去眸底的喜悦,赵止洵蹲下身子,盯着她双膝上那还没成形的荷包问,“这是什么东西?”
楚无念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收起来,连带真针线绣梆子一同扔进绣筐里,将东西藏到身后,双颊被薄汗覆上,她摇摇头答,“没什么!”
赵止洵微微笑着,伸手从地上拾起一条彩色针线,递到她面前,“我不在的这几日,你便是在学这个?”
烟霞色的光落到他的墨眸里,勾出阵阵丝光,“嗯,倒是也没有,也就是今日无聊才弄的,”
她抿抿唇,扯过他递上来的彩线。
看着这人一脸焦急又要找话来搪塞自己的模样,赵止洵轻笑出声来,“那我怎么听秦天说,你还请了绣娘到府上来?”
“我,我...”
谎言被揭穿,楚无念的眼里生出一抹慌意来,嗫嚅着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没等她想好,忽然眼前笼罩着霞光的屋檐一阵旋转,她整个人连带着绣筐落到赵止洵怀里,筐里的针线呼啦啦从绣筐中洒落下来。
“哎,我的针线...”
她拍拍这人的手臂,双腿扑棱着想下来捡东西,结果还没扑棱两下,雨堂便自觉地跑上前,将地上的针线捡了个干净。
撇撇嘴,楚无念只好安静下来。
“王爷怎的回来这么快?”勾着这人的脖颈落到茶榻上,楚无念开口问他,她想着他怎么也会等她绣完荷包才会回来。
“只是去见个人,见到面便回来了。”赵止洵的手勾着她的发丝,卷了一层又一层。
“此人对王爷一定很重要。”这人是何等的身份,能让他跑去那风沙大的江北一趟,足见那人在赵止洵心中的分量。
“嗯。”
他倒是也不含糊,轻应了一声。
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敛了敛神色,楚无念勾着他脖颈的手再往上伸一寸,往他怀里挪了挪,那抹熟悉的天竺葵香盈入她鼻尖,她多闻了两下,这才笑嘻嘻地躺好。
“王爷,等忙完这一阵,奴婢能不能也出远门几日?”沉默了半晌,楚无念才敢开口探一探这人的口风。
“想去哪?”
赵止洵眯起眸子,音尾卷着一抹柔意。
“卫陵。”
她轻声答。
卷着她发丝的手落下,他低下头来凝着怀中躺着的这人,眼里透着不解。
楚无念看他一眼,眼神里氤氲出一层暗色,她坐起身子来缓缓道:“当年我母亲死在后宫中,我听后宫的宫人说,在那场宫闱之乱中丧命的人都被埋在了卫陵,所以想去瞧一眼,祭拜一下她。”
她说得极为小声,话里话外都透着恳求的意味。
‘王爷当真以为自己将她看得很透?’温苼的话,落在赵止洵的耳边,他的脸色温和下来,点头应声,“嗯。”
“太好了!您赶这么远的路回来,一定饿坏了吧,奴婢这就去让刘厨子备晚膳!”
她捣腾着,就要从茶榻上下来。
却被这人一把拉住,“雨堂去就行了,再给我抱一会。”温热的声音扑到楚无念的脖颈上,她的身子颤栗一下,倒到他怀里,乌檀色的衣袍将她遮了个满怀。
这人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一回来就抱着她没松手过。
夜里,叠挂的纱帐被他一勾,洒落下来,将缠绕在一起的身子遮了个干净,他气息很急,不似之前的那般平缓,仿若要将她揉进骨子里。
次日,晨光透着雕花纸窗,铺到软榻上,昨夜旖旎的气息,楚无念还能感受得到。
瞧见这人身上的淤痕,赵止洵勾起纱帐,尔后便又落下,叮嘱她一声,“你好好待在府上,早朝我让雨堂跟去便好。”
“嗯。”
眨眨眼,她点了点头。
昨日回来的路上,赵止洵的脸色可是十分不好看,这雨堂是看在眼里的,可一回到麒麟院,看到坐在院子中绣针线的楚无念,这人的脸色迅速就覆上了一层喜色,变脸变得十分明显。
此刻也是,眼角眉梢上都含了笑意,就差翘起嘴角来了。
“还是无念姑娘会讨爷的欢心。”雨堂也跟笑着,嘴巴一快,不小心说漏了嘴。
正往前走这的人回过头来,瞪他一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乖乖噤声,不敢再乱说话。
刚踏上玉石台阶,赵止洵便碰到了林湛德,几日不见,他怎么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温和了起来。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他撩起袍子,欲要走到他前头,却被他叫住,“王爷慢步。”说完,人朝他追来。
“是本王听错了?”赵止洵扭头看一眼左右,玉石台阶除了他和林湛德,没别的臣子。
“王爷没听错,公孙宇案子结案的那一日,老夫本要到王爷府上道声谢,可听贵府守门的下人说,王爷出远门了,这便一直没能登门道谢。”说着,他的身子朝他倾下去,恭顺之姿,十分得体。
“不必,本王是为了陛下,并为想着要帮国公大人。”赵止洵眯起眼眸,没拂了他的意,可也没有要揽下的意思。
林湛德眉头沉了一下,不知这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特地道谢他也不接受?
扬扬眉,他轻哼一声,自顾自进了宣武殿,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周抚霖见到这一幕,走到赵止洵面前,弯起眉梢关切地问,“王爷回来了。”
赵止洵稍稍点头,他的身上明显多了一丝神采飞扬的气息,如今太子失势,人又被贬往汴州,身为皇室中唯一一个头衔最高的皇子,他自然是得意的。
太子下马,朝堂上的局势明显变了,以太子一党为首的内臣除了跟他一同到汴州的那些,几乎都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朝堂之上分为三足鼎立的局势,一派是以周抚霖为首的臣子,一派是以周北宁为首的臣子,一派是与赵止洵一般哪边都不站的臣子,大多是前朝的老臣,经历了一代朝堂衰败,他们已经无心再去参与党争。
这里面,周北宁的阵仗最弱,除了与他和他的母妃有裙带关系的臣子,其他的臣子都站到周抚霖那一派去了。
看着还有一大帮臣子和赵止洵一样,哪一边都没站队,周文王的心安了下来,至少洵亲王这一党还是向着自己的。
其他的,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朝代历年来的根蒂,他没办法根除。
“陛下,臣这回去江北一带,发现这几年来,江北的灾民愈发增多,当年大殿下没能处理好赈灾的差事,百姓之中多有怨言,再不将此事平定好,只怕江北一带会有乱民祸害。”
赵止洵站在官列中,朝坐在龙椅上的人躬身说道。
去江北的事他也没想隐瞒,这一路上都是在给周北宁铺路,如今周抚霖为五珠亲王,若周北宁还趁着这个时期冒出头角,日后处处被周抚霖压着,再冒出头角就更难了。
周文王点点头,“如今各地百姓安康,唯有江北一带的百姓的温饱问题还没解决,是得抓紧平定。”
前几年就是因为生了旱灾,江北一带才有盗匪出没,后来盗匪虽被朝堂镇压了,可百姓的粮饷,却落在太子的手上一直没有解决。
“父皇,儿臣可以去办!”周文王的话刚落下,周抚霖便迫不及待从官列中站出来,生怕这差事被人抢走了。
周文王的脸上生出一抹欣慰来,“抚霖,征收赋税的差事你办得很好,可你的伤可痊愈了?”
他在回来的路上遇了刺,这周文王是知道的。
“已经无碍。”
周抚霖眉色一扬,当即应声答道。
“二皇子忠勇可鉴,可臣以为,那江北一带太过险恶,二皇子此去太过危险。”赵止洵明里暗里都在暗示他不要去。
周抚霖皱皱眉,不解地看向他。
闻言,周文王的神色一凛,方才的那抹欣慰消失了个干净,这才反应过来,当即震声道:“爱卿说得在理。”
以往太子就算是揽下了这件差事,也没有亲自去,那江北一带太乱,如今皇室之中又数周抚霖的头衔最大,自然是不能让他去冒险。
周抚霖转念一想,眼眸子眯了眯,这才明白赵止洵的意思,眼角闪过一抹得意,他朝周文王行礼,“儿臣听父皇安排。”
这话里明显是重视自己啊,他怎能不高兴,怎能不得意。
可不让周抚霖去,周文王又皱了皱眉头,“可这江北的旱灾一事由来积深已久,百姓中早已生了民怨,若不派个身份高的人过去,只怕难以平民怨。”
皇室中能派人去,是最合适不过的。
此话一出,众臣都点了点头。
有臣子巡视这朝堂一圈,见到那站在离周抚霖差了几个段位的人,身姿萧然,神情沉稳,当即朗声道:“陛下何不派四皇子去?”
“是啊,四皇子此次随二皇子外出征收赋税,差事办得也不错。”
“封了双珠亲王,四皇子确实可以磨砺磨砺。”
......
这位臣子的话一出,朝堂上立刻生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来,将默默无闻的周北宁一下子推到了呼声最高的位置。
他站在官列中,一派恭谦的模样,惹得周文王一顿青睐,他点了点头,嘴里发出赞同声,“北宁,你可愿意接下这差事?”
得到指令,周北宁才从官列中迈出步子来,“江北一带至今是大周未能解决的根患,儿臣愿赴江北平定民怨!”
朗声阵阵,这不争不抢又愿啃苦差的样子,甚得朝堂臣子的心,不少臣子的眼中都露出敬畏的神色来。
听了他这番话,周文王亦是满意得很,当即扬眉道:“赴江北平定灾民的差事便交由北宁去办!”
话一落,朝堂上赞誉声阵阵。
周抚霖凝那人一眼,敛敛眸,眼底生出轻视的意味来,就算是拿下了这差事又如何,如今被父皇看重的人是他,周北宁就算在江北拼死拼活,也赶不上自己。
他这抹神色,消失得飞快。
赵止洵进宫后,楚无念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想到那人就快回来了,她急忙起身,免得那人将她当宠物一般圈养。
刚收拾完出他的屋子,便有家奴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赵止洵上朝了他是知晓的,此刻见到楚无念在院子里,便将手里的盒子交给她道:“这是奴才在王爷的马车上寻到的。”
长长的眼睫忽闪一下,楚无念将这枚精致的盒子拿到手里,那人出远门的马车和平日里进宫的马车不是同一辆,想必是昨日下马车时忘记拿了。
盒子在手里晃了许久,楚无念抿抿唇,将它放到茶桌上。
回来又见这人低着脑袋尖在捣鼓她的针线,赵止洵上前,将这人从软垫上站起来,轻声问,“可有多睡一会?”
她的脸色看起来,还不是太好。
“睡了。”
她捣鼓着手里的东西,看也没看他就回道。
“怎么了?”
瞧见她似乎兴致不高,赵止洵皱皱眉。
她抬手,指一指茶桌上的盒子,目光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看,赵止洵才发现温苼送他的东西何时到了这人手里。
“这是家奴拿来的?”他轻晒。
昨日下马车太多匆忙,东西被他遗忘在了车厢内。
今日没坐那辆马车进宫,马车被家奴清理,发现了东西很正常。
“嗯。”她点头,拿起盒子递到他手里,“王爷不打开看看吗?”眼神依旧很清澈,可是细长的双眉间却好像藏了一丝微恼。
赵止洵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勾起薄唇逗她,“我怎么好像闻到了醋味?”
楚无念嗅了嗅,鼻翼来回扇着,装傻充愣地答:“醋味?我没闻到呀!王爷的鼻子该不会是不好使了吧?”
话毕,她伸出手,拧了拧这人的鼻子。
一阵痛楚从鼻子上传来,赵止洵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哭笑不得地看向眼前的人,“敢这么碰爷的,你还是第一个。”
“奴婢在帮您治嗅觉呀!”她扬起双眸,一抹得意在她眼中闪现。
“好好好,没闻到醋味,没闻到醋味,是我闻错了。”高高在上的洵亲王一边自己揉着被她拧红的鼻子,一边跟她求饶。
“嗯?”
楚无念的手里,还扬着那个盒子,不过下一刻她便放回了赵止洵手中,“别的女子送王爷的东西王爷该好好收着,下次别乱放了。”
她笑了笑,眼神清冽。
可她这样,赵止洵忽然就不高兴了,将手里的东西往茶榻上一扔,他俯下身来,将这人压在身下,低声道:“只有你送的东西我才会好好收着。”
一瞬间,双瞳将这人俊逸的面容放大,这人朝她压了下来。
楚无念闭上双眸,顺从地承受这人剧烈的压迫感。
林湛德被赵止洵噎了一嘴,心里倒也没怪罪他,就是这心情有些不畅,待回到府上,他的心情更是不畅的,好好的聘礼,全都林初音砸了一大半,珍宝瓷器散落一地。
“小姐别砸了,老爷回来了...”
鹊枝在一旁劝着,双腿直打颤,就差瘫软到地上了。
林初音完全听不进她说的话,举起一个青花瓷就往地上砸,孟氏在一旁看得心惊,劝也不劝不住,只能等着林湛德回来。
“住手!你真是越来越蛮横,一点高门大户的闺阁小姐样也没了!”林湛德一口气提上来,三两步就跑上来抓住林初音的手,狠狠扯下来,抢走她手里的青花瓷,这才免了一道刺耳的砸碎声。
“我说了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你们为何还要让他提聘礼过来?!”林初音怒气冲冲看着他,像极了一只浑身倒刺的刺猬。
“这门亲事是你自己应下的,要不嫁你自己去王府上说,为父丢不起这个脸!”
林湛德气得,恨不得一巴掌甩到她脸上。
他们这样的名门望族,最是忌讳说话不算数,若是这门亲事是王家来提的,他们回绝还说得过去,可这是林初音亲口应下的,再去人家府上说要反悔,这事林湛德可拉不下脸来,他好歹也是高位在身的定国公。
“爹爹,您不是最疼女儿的吗?那王府只不过是个小门户,只要您去开口,他们定然会将这门亲事收回去的。”
林初音靠上前,扯了扯林湛德的手哀求道。
当初她这么做,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顺便刺激刺激赵止洵,没想到弄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你要有这个脸,你就自己去!”
林湛德不管她,自己坐在长椅上,黑着一张脸,不再抬眼看她。
林初音横眉,咬咬牙,沉默了半晌后当真自己跑了出去,“备马车去王府!”她一边往外跑一边硬声硬气地吼道。
“老爷,音儿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您让她自个儿到王府上去处理这桩事,日后她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孟氏哀嚎一声,一边叫人上去拦着,一边在屋子里干着急地来回踱步。
林湛德也知晓这事不能这么办,可若是不叫林初音碰碰壁,她的性子永远改不了。
马车一路飞奔,吓坏路上不少行人,鹊枝提心吊胆地坐在林初音身旁,身子抖得厉害。
忽然,“嘶——”地一声,往前飞奔的马车猛然颠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