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已入犀月(译注:阴历五月)。
空气中溶着一股光润的新绿芳香。
那天傍晚时分——
纪长谷雄做好了进宫准备。
束带(译注:官员进宫的正式礼服)的正式装扮。
身着黑袍,白色表袴(译注:日本和服的一种褶裤,后成为男性传统礼服的下裳)之下,穿着大红宽口袴。足下为白色绢袜,从黑袍的袖口可以看到里面穿有红色单衣。
门口已准备好长谷雄要乘坐的八叶车(译注:平安时代代步的牛车之一)。
正打算动身出门时,下人进来通报:
「外面有位客人求见长谷雄大人,请示该如何处理?」
「来者大名呢?」
「小的问过,客人并未回答,只说一见面就晓得——」
「一见面?」
「客人说梅花盛开时,曾一同吟诗作对。」
如此说来,能够想到的只有那件事。
「请客人进来。」
乍见面,看不出那男子的年龄。
从三十多岁到五十来岁,看起来都像。
头戴折乌帽,身着柿色狩衣(译注:平安时代男性贵族的家居服),下穿黑白分染的袴。眼神带有一股凉意,留着胡须。
相貌堂堂,红唇边泛起高雅的微笑。
若说他是某地身分高贵之人,也不奇怪。
坐在箦子(译注:指厢房周边面积约一间的空间,地板高度比厢房略低,四周有勾栏环绕,最初作为通道用,后逐渐演变为游宴、仪式的观礼席)面对面时,男子恭敬问候:
「许久未见。」
听其声,果然是那晚的声音。
当时认为也许是鬼,见了面才发现跟一般人没两样。
长谷雄心想,这个人物该不会是装神弄鬼,故意来试探自己的功力吧?
「是的。自从那晚后,就没再见过您了。」
长谷雄也恭敬地回答。
不知此人登门来访,所为何来。
他想,鬼化为人形也不无可能。但是,对方怎么看都像是普通人,不像是鬼。
此时,招呼的下人已经退下,只剩长谷雄和男子单独面对面。
男子往四周一瞥,确认只有自己和长谷雄两人时,突然一改口气,说道:
「喂!之后我想了又想,吟诗作对到底还是无法胜过你。」
男子对长谷雄所言之意,就是说作诗你比较在行!无论男子的口气如何,长谷雄听来并无恶意。
「怎么样?我们以双六来一决胜负吧——」
怎么又要决胜负呢?长谷雄心想。
作诗是你比较有才华——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却又说不比作诗而来比双六,明显是在挑战,长谷雄为之气结。
诗,不是用来决胜负的。
双六,却可以决胜负。
这就是博弈。
所谓双六,后来称为「道中双六」,是一种广为人知、非常有趣的游戏。
说是双六,不如说是类似象棋的游戏。
原本发源于古代印度——天竺,后经中国才传入本朝的一种游戏。
双方隔着游戏盘对战。
盘上纵十二、横十二——全部划分为一百四十四格。
对战者以白、黑两种棋子决胜负。白、黑各持十五颗——同数的棋子并排为自军,交互掷骰子,以开出的点数移动自己的棋子。
率先攻入对营者为胜。但在过程中,运使棋子也可见高下。掷出好的骰子数,却没有运筹帷幄的本领,亦可能吃败仗。
这应该是日本最早流行的博弈吧!掷骰子时,将两颗骰子放进一个筒子内,筒子翻过后拿起来,依照两颗骰子开出的总数,作为移动棋子的基准。
如同博弈般,玩双六时也是说「吃」。
这种双六,在奈良朝以前已传入本朝。
有一有二,还有五六三,连四都有,双六的骰子。
这是《万叶集》(译注:现存最早的日本诗歌集,收录四千多首诗歌,分为杂歌、相闻、挽歌等)里记载的〈双六骰子咏歌〉。
其意为:不只有一和二,五、六、三、四都有哟!双六骰子数有很多种啊!——这是一首朴实无华的诗歌。
然而,这些都另当别论——
由于博弈积弊过深,持统天皇三年十二月开始,多次发出双六的禁令。
不过,赌博人口丝毫不见减少,今昔皆同。
顺道一提,比《古事记》、《万叶集》还要久远的年代——纪元前一二〇〇年左右,天竺的古籍《梨俱吠陀》(译注:Rig Veda,约成书于公元前一二〇〇年前后的印度赞美歌集,现存十卷)中,就有一首告诫赌徒之歌。
我们继续谈双六吧!
其实,长谷雄也玩过好几次双六。
表面上是在玩游戏。但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罢了,结果当然有赢也有输,长谷雄心想。
由于这不全以实力决胜负,而是依照掷出的骰子数目移动棋子,所以输赢也得加入偶然因素。这种玩法,让长谷雄感觉很好。
尽管如此,一开始就说要决胜负,那就不能不在意。
「不要。」长谷雄说道。
「不要这样说。还是跟我下一盘双六吧!」
「我不想玩。」
玩与不玩的争辩持续不久后。
「那我就吃掉你!」
男子突然以一种可怕的声音说道。
长谷雄的心脏怦怦而跳。
男子的模样猛然一变。
眼睛从前方直直盯着长谷雄看。
眼神中潜藏着方才所没有的一股威慑感。
「你、你……」
长谷雄的话声带着颤抖。
「还是不愿意跟我用双六来决胜负吗?」男子说道。
「但……但是,我现在必须进宫啊!」
「派下人去说临时有急事无法进宫,不就好了吗?」
男子尽说些毫无道理的话。
「来吧!」
男子的语气一变又近乎哀求。
「倘若答应了,我就不吃掉你。只要你愿意和我下双六,无论胜负,你都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
说这话时,男子的嘴里突然长出两颗獠牙,从嘴唇外头可以看到尖尖的齿端。
「你、你……」
长谷雄目瞪口呆。
「你是鬼吗?」
「一开始不就告诉你了吗?」男子说道。「来吧!相信我。作诗输给你时,我就可以吃掉你了呀!但我不是没吃吗?」
仍尽说些任性的话。
长谷雄很想「哇」地大叫一声,赶紧逃离现场。
然而,身体瑟缩得动弹不得。
若是一般人,恐惧的脸上可能会吓得痉挛,长谷雄却仍是面无表情。
「好啦!」
「知、知道了。」
长谷雄终于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