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劲最后并没能跳窗而逃。
并非他在踩上窗台的那一刻醒悟过来,惊觉自己这样做太过掉面子,而是在踩上窗台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了站在窗台下不远处,因为个头还很矮,所以一开始并没有被人发现的小团子。
没错,“他”的孩子,小徐。
前有狼后有虎,邵劲踩在窗台上一阵坐蜡,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简直背到了家!
不过不管怎么来考虑,小孩子都比大人好搞定吧……?
他一横心,跳下了窗台,冷这脸瞪了那软绵绵的小鬼一下,就要气势昂然的向前走!
但是早就忘记了自己正式童年的、又没有看过别的孩子童年的邵黑背绝对不会知道,小孩子究竟是一种多么可怕多么无理取闹多么异次元多么——黏糊的生物。
他刚向前走了没两步,那个一点也不会看颜色的小鬼就兴冲冲地冲上来啪一下抱住了他的小腿,昂着头傻兮兮地笑。
邵劲冷酷无情地抽出了自己的腿,继续向前。
那小鬼果然一点也不懂看脸色,继续扑上来,抱!
邵劲继续冷酷无情地抽退,继续向前。
那小鬼再扑上来,再要抱,结果扑得力道太大了,自己没抱住被撞得站立不稳坐倒在地板上,估计有点儿痛,嘴角一扁,白嫩嫩的脸蛋上的大眼睛开始泛红了……
邵劲:“……”
够了,我什么都没做,求求你别哭好吗!?
徐善然在殿中等了一会也不见邵劲回来。
小徐会出现在窗台下边当然不是个巧合,而是徐善然在进来之前就放在窗台下的,为的当然是去堵很有可能从这个方向逃走的邵劲。
依着徐善然对邵劲的了解,她本以为这个安排十有八/九是万无一失的,但事实上,现在的情况是邵劲跳出窗台半天也没有回来。
——难道是我估计错了?
徐善然这样想着,便往邵劲跳出的那个窗台走去,并不太长的距离,那窗台也就是成年人腰腹的高度,还不等徐善然真正走到窗台之下,她已经看见了外头的情况: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大的弯下膝盖蹲在花花草草之中,小的骑在大的肩膀上特别兴奋地挥手还做出各种哇唬的拟声音——显而易见,邵劲正蹲在地上,给小徐当马骑。
徐善然来到了窗台前。
她的目光和邵劲的目光对上,两双眼睛凝视着彼此,一秒之后,邵劲尴尬而迅速地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徐善然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她揶揄道:“更深露重,未免龙体受损,陛下何不进屋稍事歇息?”
邵劲自觉没脸留下来。但凡事都是要对比的,一想到自己每每表露出要离开的模样,就眼眶泛红继续泪水的现在正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小鬼……他就更没有勇气坚持离开了。
所以他最后还是假装自己并没有听到周围那些宫女太监有关“陛下果然被皇后和小太子吃得死死的,这辈子还有翻身的希望吗?”的闲言碎语,默不作声地和徐善然回到了御书房中。
只有三个人的屋内比屋外安静得多,邵劲挑了一个距离徐善然最远的位置坐下,然后把还坐在自己脖子上的小鬼取下来,安置在一旁的椅子上。
但相较于冷冰冰又矮小的凳子,小徐显然更喜欢邵劲的脖子,他在被放下来的时候扭了扭身体,不依地挣扎着探出双手,向邵劲要抱抱。
邵劲:“……”
为难之际,还是坐在挺远地方的徐善然一个眼风扫过来,威严地说了一句:“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
话音随眼风而到,不用一秒钟的功夫,扭麻糖一样的小鬼就正襟危坐,两脚并拢自然下垂,两手放在膝盖上,哪怕白嫩的小脸上还圆鼓鼓肉嘟嘟的,也被小娃自己极力板出了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不要笑,还确实有点儿模样。
……有、有点厉害。
搞了半天也搞不定这种异次元软绵绵生物的邵黑背被这特别干脆利落不多说一句,不多做一事的收拾给震住,情不自禁地跟着小徐一样,在徐善然的眼风之下坐正身子挺了挺背脊。
不过这一幕并没有被徐善然看进眼底,她这时已守在外头的太子的宫人叫进来,让他们带着太子回宫殿休息。
小孩子一走,这屋内就彻底剩下徐善然与邵劲二人了。
是徐善然先打破沉默的。
徐善然说:“陛下近日在烦难什么?”
邵劲并未接话。
但此刻避无可避,他终于将目光正式的、不回避地落在几步之外的徐善然的脸上。
那真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摇曳的烛火叫对方的脸上镀了一层细密而润泽的釉色光彩,她哪怕只是娴静地坐在那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着能入画似地优雅。
她看向自己的眸光十分潋滟。
在这样的潋滟之中,他能找到对方并不作伪的关怀和洞彻。
也许这个女人,早就知道了自己和过去的不同。
邵劲有点儿艰难地想。他回忆着自己到了这个世界的种种,想到在第一天的夜里,在第一天他刚刚醒来,因为不能接受快速的环境转变,而出手扼住对方咽喉的时候——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对方就知道了自己和过去的不同。
否则……假设另外一个人也是自己。
幼时相识,少时相知,多少年的青梅竹马,多少年的患难与共,在这个世界里最亲密最温暖的半身,他怎么会去伤害对方呢?他宁愿往自己身上砍上一刀,也不可能会舍得去弹对方一根小指头啊!
邵劲突然有些冲动,想要问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如果她——或者说,如果他们,早已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过去的自己,那么——
邵劲突然抬手按住面孔。
他意识到自己犹豫得已经有些久了。
皇位、妻子、孩子、朋友、乃至父母,这些就算全是另一个“我”所做的,也并不是属于的我的。
我本来以为我很清楚的……是的,就算我再羡慕“他”的东西,我也不会去抢的,因为差别太大了……
他抬头看着徐善然。
美人如玉,亭亭而立。
因为少了太多太多的日子了,他们曾经可能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又少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们曾经会去一起面对解决的事情。
当一幅画上空白的地方占有总数的百分之八十的时候,哪怕它确实美轮美奂,哪怕它确实价逾倾城,你也应该正视到,这幅画并不真正地属于你。
徐善然等了许久也不见邵劲出声。
她从位置上站起来,来到邵劲身旁,轻轻将手搭在垂着头沉默不语的邵劲肩膀上。
邵劲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碰触到一样全身都抖了一下子!
他动作剧烈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后退了一大步避开徐善然的碰触,还因为避开得太急而叫脚后跟勾倒椅子,拖着椅子在地上走了两三步。
他动作很明显很急促地拉开了和徐善然的距离:“皇后有什么事情?”
徐善然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脸上带着从容而端庄的微笑:“没有什么,夜已深沉,陛下龙体为重,早日休息。”
邵劲胡乱点了下头,他站在门里,看着徐善然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本来应该松了一口气的,但等他躺上床铺,却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了些迷糊。
这样的迷糊有点熟悉,像是他半个多月前刚刚来到这里的那样,只是那时候迷糊的时间太短,而其他的事情带来的冲突又太大,他一时半会之间并没有注意并发现。
可是这个时候,当他躺上床,在迷糊了片刻之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布满着白雾的,空旷而陌生的环境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
我这是身处哪里?
之前那半个多月的人事,是我脑海里生出的错觉,还是确实存在的世界?
他在这个布满白雾的空间里游荡着,并没有特意找什么方向,却在这没有任何标识,似乎也没有任何尽头的空间里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们在见到彼此的时候冥冥之中自由感觉。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立刻就问:“你是——?”
他们又同时冲对方说道:“我是邵劲!”
接着还是连长短都一模一样的沉默。
然后两个人对着彼此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这不同于邵劲之前在骤然之间换了一个世界里,乍然知道自己有妻有子位高权重时候所带来的尴尬和格格不入感。他在看到对方的第一时间,就能够确定性:这是我自己。
有什么人会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还感觉手足无措?
邵劲只花了一秒钟就接纳了另外一个自己,他开始兴致勃勃地和对方聊天起来,他们拥有相同的来历和相似的过去,他们的想法与思考模式并无不一;但他们同时又有着绝对不同的经历,他们一个在最关键的转折中走对了方向,一路狂奔最终获得人人艳羡的生活;一个在最糟糕的时候并未碰见肯搭一把手又或者有能力搭一把手的人,所以他也一路走着,走到了最后那个谁也不愿意看见的结局。
两个邵劲很快就在互相倾诉之间得知了对方的经历。
我们暂且将和徐善然在一起的邵劲称之为第二个邵劲,原本的邵劲称为第一个邵劲。
两个邵劲说着说着已经盘腿坐了下来,他们坐在由白雾搭成的云台上,第二个邵劲说:“其实那时候你要跑也能跑吧,我的意思是说根本不必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掉他们?半夜里把他们一个一个闷死在被窝里不是挺好的选择吗?我知道你能行的。”
因为第二个邵劲曾经就有这样的打算。
第一个邵劲笑起来,他的笑容有些奇异,饱含着对第二个邵劲的亲切和对他们所谈论之人的冷漠:“可是没有什么意义啊。”
“我已经不想活了。”第一个邵劲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那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呆到二十多岁的,你能够想象吗?不管是阳光再热烈空气再清晰的日子,我嗅到的,我感觉到的空气,永远都是僵冷而腐朽的。”
“那些东西令人作呕。”
第二个邵劲望着和脚底同样白茫茫的天空想了一会,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他说:“你是见到了我们身体的舅舅吧!”
第一个邵劲飞快地抬了一下头,又低下去。
第二个邵劲说:“你见到了我们的舅舅,你知道了这二十年来自己的忍耐是毫无意义的。你终于下定决心让那一对薄情寡义寡廉鲜耻的男女得到应有的报应——但你还是有一点犹豫。”
“因为生命至为尊贵。”
“你不想这样粗暴地剥夺他们的生命,也不想为了两个毫无意义的人双手染上血腥。你在动手之前想过是否有一个比较……”第二个邵劲缓缓说,“比较好的方法,能够让你安然无恙地脱身,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你还要带着一个满身伤病的舅舅,还要让他能够颐养天年。”
第一个邵劲脸颊在抽动,在第二个邵劲那句“见到了我们的舅舅”之后,他的脸颊就开始扭曲,并不受控制的抽动。
“可你显然没有真正明白我们舅舅的真正心意。”第二个邵劲冷冷地说,不管过了多久,哪怕那个时候徐善然在他身旁在帮助他,他的心头也永远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我们的舅舅,他只需要邵文忠死!他只需要对方死得越惨越好!他无所谓自己的生命,也无所谓——我们的生命。”
能够伤害邵劲的,永远只有这样的来自背后,防无可防的冷箭。
它由邵劲最没有防备的人射出,在邵劲最没有防备的角度刺入心脏。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考量,在这一刻都成为了一出再幽默不过的笑话。
给予我生命的父亲将我视为猪狗,我千方百计保护的亲人将我视为棋子。我知道这个大院之外也许还有广阔的天地,但再广阔的天地,无论如何也比拟不上未来我曾生活过的美好而平等的新世界。
或许是有一些冲动吧。
或许那个被杀死的人要的就是我这样的冲动吧。
但没有太多的关系。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有哪怕一丝值得眷恋的地方吗?
生命的可贵,并不止在于生存着啊……
回忆到此结束,两个邵劲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第二个邵劲用中肯又略带梦幻的口吻说:“你只是没有碰见一个女神一样的妹子,等到你碰见了,你就会发现,啊,原来天那么蓝,水那么清,花儿又是那么的艳丽!”
第一个邵劲立刻想到了徐善然,然后他噗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个邵劲立刻说:“我都忘了,你肯定见过了吧?怎么样怎么样,我老婆漂亮吧?我儿子可爱吧?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还是有一些差别的吧。”第一个邵劲说,“我一直觉得我的妻子会是更活泼,或者更可爱的类型的。”
第二个邵劲严肃脸:“你这审美是什么年代残留的,得洗洗啊!”
第一个邵劲切道:“妻奴!丢人不!”
第二个邵劲:“哼哼哼,嘿嘿嘿,咱俩谁跟谁,你当我不知道你心中的羡慕嫉妒恨吗?”
第一个邵劲捂着额头,觉得头疼极了;头疼到一定程度,他心中怒气一生,掰着指关节说:“就算会消失,我也要先干掉你!”
第二个邵劲讪笑:“得了,怕谁也不怕你,混到这地步简直就是把我们两个的脸全都给丢光了!”
两个邵劲怒目而视,同时从自己所坐的地方跳起来,再同时战作一团!
两人乒里乓啷的打了一场架,再分开的时候各个鼻青脸肿,他们像小孩子一样,站在几步之外面对面地怒骂对方,第一个邵劲骂第二个邵劲妻奴软骨头简直不屑和他同走一条路!第二个邵劲骂第一个邵劲智障苦菜花才没脸和对方同站在一块地面上!
骂完彼此的两个人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二个邵劲走过去勾第一个邵劲的肩膀:“得了,一起走吧,我可算是知道我在这啥都没有的地方要等的是哪一个家伙了。”他啧了一声,“还真是一个苦菜花小可怜啊。”
第一个邵劲懒得说话,直接抬腿横扫过去,当然被二个邵劲支起胳膊给轻而易举地挡住了。
他们就这样打打闹闹的,勾肩搭背往前走,一步一步的,两个人的身体开始发光发亮,又渐渐变得透明,光点开始出现,仿佛是从周围升起的,又似乎是从他们身上逸散出来的……然后,他们连同着这个白雾的世界,都在眨眼的时间里,消失了。
*
邵劲是在自己很熟悉的床上醒来的。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以至于脑袋都有点儿发疼,他的左手习惯性地往身旁一摸,却非常不习惯地摸了个空,不由得变伸为屈,屈着胳膊直起自己的身体,向四处张望。
大床的帐子很快被掀开来,端着药碗正要走进来的冯德胜一见邵劲醒了,忙道:“陛下醒了?身体可还感觉不适?”
“还行。”邵劲动了动身体的各个关节,向外头张望,“善善呢?”
冯德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邵劲再说一遍:“善善呢?皇后在哪里?”
这……这是又变回来了?冯德胜忙道:“娘娘就在外头,我这就去叫娘娘进来。”
说着冯德胜将药碗放下,倒退着退出床榻的范围,去外头叫徐善然了。
并没有多久的功夫,似乎徐善然就正在这座宫殿里头,邵劲就见到了从外头走进来的妹子。
他咧咧嘴,伸手揽住自己的妻子:“我怎么了?睡了多久?感觉骨头都有点僵硬了。”
“有些季节交替的症候,并不太严重。”徐善然在邵劲伸手碰触自己的时候顿了一下,但很快她就笑着顺着邵劲的力道坐下。
她替邵劲理了一下因为沉睡而有些皱褶的里衣,轻言慢语说:“不过太医也说了,陛下是平时劳神太过,所以才会在一阵风寒之后就突然倒下去。陛下也不能再仗着身体好不以为意,该是要好好调理的时候了。”
邵劲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心道要不是因为那个家伙,自己怎么会风一吹就倒?听善善的口气,他居然这回居然是因为风寒睡下去的……这缘由简直就是在抹黑他英明神武的形象!
他双手都抬起来,抱着妹子,又精挑细选了一个不会让妹子感觉不舒服的地方,将自己的下巴轻轻搁上去:“说起来,我做梦的时候梦到了一个比较有趣的过去……”
“嗯?”
“就是我没有遇见你,然后很倒霉的一辈子……”邵劲回想,“就是那种,嗯,一丁点儿的运气也没有,绝对是出生的时候就带着幸运恒定为-100这样可怕的属性诅咒的日子!”
徐善然轻轻笑了一下。
然后她对邵劲说:“我也梦见了一些好玩的事情的。”
“比如?”邵劲有点好奇。
“比如我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汪汪:“!”
“然后我干掉了那个男人。”徐善然笑起来。
邵劲立刻:“哈哈哈!”
徐善然笑着看邵劲不说话。
邵劲想想觉得自己刚才可能表现得太幸灾乐祸了,连忙收敛一下感情,虚心问:“他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徐善然说。
“哦?”
“就是……”
徐善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并没有逃避,脸颊微微泛红的凑近邵劲,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吐气如兰:“也许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了等待你,遇见你,然后……”
——与你永不分离。
此后数十年间,帝后励精图治,对内改革内政,对外积极建交,帝国的国旗在短短时间里飘扬过海,飞扬世界各个国家的上空。
天统六十二年十月十七,皇太后在睡梦中离世。
天统六十二年十月十八,太上皇将子女召集到身前,一一交代后事后,含笑阖目。
再往后百年内,邵姓皇室后世皇帝虽并未所有都能真正遵从一夫一妻一帝一后再无第二妃子的祖制,但诸多臣工与百姓之家,都习惯了一夫一妻无妾的制度,这条写在律法上的制度,也从未被后世皇帝废除。
概有祖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自垂髫至耄耋,相依相伴,其中再无第三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一种轻微的惆怅感。
AU小剧场
“嘀——嘀——嘀——”
“……”
“轰隆——轰隆——轰隆——”
“……?”
“一件九块九,一件九块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徐善然不知绊到了什么,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撞跌了好几步,人流稠密的大街上,她如同混入水中的礁石,不管趋向哪一方向,哪一方向的人群就自然向两侧分开,绕她而行,再相互汇聚。
她茫然地看向四周。
四四方方的楼宇冲天而起,堂皇大气,可密织排列的窗户却又显得逼仄局促;街道上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衣饰古怪,头发奇异;但这也不是眼中所见最奇怪的,最奇怪的在那些拔地而起,于天空中盘旋的桥梁,在那些川流不息不知为何能够飞速前行的车厢——
这是什么地方?
她手提裙摆,茫然不已。
我在哪里?
她前前后后走着,此地四通八达,她却没有方向。
一次眸中张合,她曾回到过去,那里有着她熟悉的一切。
又一次眸中张合,她来到未知,这里的一切她都不能够明白。
巨大的惶恐犹如阴影,将她整个人一同笼罩。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颤抖。
不只因为陌生,不只因为未知,更因为——
×
“善善——”
“善善!善善!善善!——”
熟悉的声音如利剑横空,劈开胶着的空气,将徐善然自窒息的环境中解救出来。
她豁然回头。
熟悉的人在车水马龙之上,在人群之上,在天空的桥梁之上,用力喊她,朝她挥手,并如猿猴一般挂着桥梁扶手轻而易举滑跃下来。
高高低低的惊呼像声浪一般在徐善然耳旁汇聚。
下一刹,她被人拥住抱起。
多像许多许多年前,车厢滑落坡底,她坐于幽暗车厢之中,一错目,阳光与他一同出现。
时光与空间交错而过,未来与过去重叠眼前。
所有恐惧,只因为放置生命重量的那一个人不在眼前。
流光忽逝。
人在此方。
《归姝》之中秋小剧场:
自八年前改朝换代,天下一统之后,新朝建立,改年号为天统,当今坐稳龙椅的那个男人也随之被称为天统老爷。
按说开国之君大都雄才伟略,励精图治。
这天统老爷也不是不雄才伟略,励精图治。只是相较这两点,百姓总是更津津乐道于他其他方面的小八卦。
比如天统老爷与皇后伉俪情深啊是个妻奴!
比如天统老爷对太子要求严苛啊为了偷懒!
中秋将至,还隔着一个月的功夫,礼部就开始为中秋节而上下忙碌,上到祭祖仪式,百官宫宴,下到民间节假与游乐,都需要礼部钦定公布,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叫礼部上下忙得脚打后脑勺,就没个消停的时间。
但这些也只是其次,最让礼部尚书心中隐隐不安,恨不得能将自己整个拴在对方裤腰带上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万一……
好在没有这个万一。
十五当天,在礼部尚书的翘首以盼中,皇帝御辇准时出现在众人面前,厚帐之后,端坐其中的人影隐隐绰绰。
礼部尚书大松了一口气。正要宣布金鞭开道仪仗升起,就见冯德胜自背后匆匆赶上来,凑到御辇前一看,脸上已带上了苦笑。
他弯下腰来,伸手撩起帘帐,对里头的人说:“见过太子殿下。”
睛空一声霹雳!
我还松了一口气,我是不是傻啊!
我就知道,皇后不去皇帝怎么会去!
礼部尚书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耳中只听见一团乱糟糟的声音:
“太子?皇上呢?”
“中秋祭祖怎么办?”
“算了算了,太子乃国之储贰,也行也行!”
这些杂乱的声音中,还有属于七岁太子的不满怒斥:
“孤也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去玩,结果被父皇灌醉了绑在这里抬来祭祖!就这样孤还没乱呢,你们乱个什么劲,简直愚蠢!”
宫内在热闹,宫外也在热闹。
灯火游龙,烟花绚烂。
人潮之中,邵劲牵着徐善然的手,带她前往郊外的水帘洞。
据说那里终年水滴潺潺,若有爱侣携手自水下走过,便如这帘拢一样生生不息,断断不绝,恩爱不疑,白首与共。
他们来到了这里,排在人群里,穿行过那薄薄的一层水帘。
落水如乱珠,叮咚落在两人的颊上,手上。
他们相视一笑,继续向前。
天空飘来了一片薄云,霏霏细雨迎面扑来。
徐善然撩了一下额前湿发。
邵劲本来没感觉到下雨,见着了徐善然的动作才恍然大悟,连忙殷勤撑起伞来,遮在妻子头顶。
徐善然侧头一眼,潋滟浮光,似水横波。
她的手抬起来,覆盖在邵劲撑伞的手上,再合握。
伞稳稳地横着,走得远了,入了夜里。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修了整整一辈子。
终与你一生一人,携手执伞,风雨同行。
2015.09.27
楚寒衣青
出版书番外 盛世江山
宫廷的生活并不总是那么有趣,但邵劲这个皇帝总能从中找到乐趣!
为此宫中的侍从也不知道是该说这个皇帝好伺候,还是说这个皇帝不好伺候……
但对于徐善然,这座深宫中的唯一的女主人而言,她觉得自己的丈夫,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不管生于微末还是成了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他总是有一点和旁人不相同的东西,比如……
又是落花好时节,青梅树上却刚刚缀上雪白的花朵。黄绿色的树叶中,条条银丝瑞气万千地垂下树梢,在微风中飘荡。
上朝的时间刚过,邵劲就兴冲冲地拿着一本黑色软皮的书籍大步踏入徐善然的宫殿中。冯德胜也是已经习惯了,自顾自地带着一群小太监跟在邵劲身后,到了宫殿前也不让人通报也不全数进去,把人都放在门口守着门后才静悄悄地往里走。他还没有走到内殿,就听邵劲兴致勃勃地说:“善善,你来看这个……”
徐善然正在殿中处理宫务。
厚厚的一摞本子就放在她的桌面上,处理完的放左边,还未处理的放右边。现下右边的已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本,而左边的堆放处,殿中的女官正仔细地将那批阅过的折子按照各宫殿处一一归纳整理。
邵劲的声音总是比人更先来到。他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在徐善然的眼前,徐善然就听见了他洪亮的声音。等他拿着东西快步走了进来,本坐在殿中处理宫务的徐善然已经唇角含笑,从临窗的暖坑上坐了起来。
伺候在殿中的女官就像跟在冯德胜身后的太监一样,特别有眼色地静悄悄退下,将时间与空间留给帝国身份最高的一对夫妻。
邵劲完全没有在意旁边的人做了什么,他一进宫殿就献宝一样将手中的书递给徐善然,说:“善善你看这个是什么?”
徐善然接过了邵劲手中的书。这是一本相较于平常书籍稍嫌厚实的书本,封面是黑色的,左右开口竟也与平常的开口不同。徐善然略一沉思,再看那上面一个一个的字母,就笑道:“可是海外那些异族人的书籍?”
邵劲对于徐善然会认得英文一点都不惊讶。
早在最开始他想使用英文在妹子面前炫一下的时候就被一语道破、结果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的这件事你以为他会说吗……总之邵劲在那一次之后就一点也不敢小觑妹子的学识与见识了。
不过多年青梅竹马又多年相濡以沫,邵劲对于徐善然的了解也是与日俱增,好比他现在就知道了,妹子虽然懂得英文这门语言,但并不会说。而他手中的这本书籍,就是他派去海外的人找回来的英语初级入门教程!
关于这本书,邵劲一开始的思路很正常,其实就是想培养一些会说西方语言的海外通商人才。但是当初级入门的课本辗转来到邵劲手中的时候,他灵机一动,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假设他和徐善然都会这门语言,然后就可以借此沟通一点不适合別人听到的话,比如说各种各样的告白啦什么什么的!还可以用这种语言直接写鸿雁传书保证大家都看不懂!妹子再也不会拒绝他的甜言蜜语,因为別人听不懂!老臣再也不会在殿上颤巍巍地建议“陛下不可沉溺后宫“、“陛下不可专宠一人”了,因为他们看不懂!想想简直要感动哭了好吗!
当了个皇帝和自己老婆相亲相爱竟然还要被人指手画脚,每一次都想像个昏君一样把他们全部都给干掉!
邵劲内心的活动徐善然完全听不到,但这并不妨碍徐善然了解邵劲的意图:对方想让自己学习这门新的语言。
说实话,徐善然还真挺有兴趣的。自小是公侯嫡女,徐善然虽最终未必如意,但就算在最惨淡的日子里,她也确实都没有缺衣少食过。金银玉器什么的,哪怕再是珍奇绝世,也都已经看厌了、玩厌了,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只有那些并不了解的东西与知识还能勾起徐善然的兴致。所以当邵劲说起学一门新的语言的时候,徐善然不止欣然答应,还确实立刻就开始进入了学习状态。
这一下子整个坤宁宫中的宫女太监都看着皇后娘娘从早到晚地手捧书卷爱不释手,常常会从一天的早晨读到这天的深夜。
殿中的宫女太监为了迎合徐善然的喜好,同样争相学习这门邵劲带来的语言。
因着徐善然常做练习,所以他们不管是干什么也都爱念叨上一两句那别别扭扭的话。仅仅几天的时间,这一项新的学习就风靡了整个宫廷,连邵劲身旁的冯德胜都被感染,努力学了好些打招呼的用语和邵劲对话,让本来小算盘拨得当当响的邵劲简直傻了眼。
但这时候他难道还能跑去和徐善然说“你别教他们,我让你学是为了闺房乐趣”吗?虽然邵劲一向觉得自己在妹子面前没有什么脸,但这样子挑白了说也真的太丢人了好吗!
他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正面撑着一张笑脸说着好好好,反面就连耳朵都耷拉了下去。
徐善然多多少少感觉到了邵劲的状态。她不明白邵劲的想法,但不明白的事情能够问明白,床笫之间,她只旁敲侧击地打探了那么两下,就从嘴上没有把门的枕边人口中得知了对方的想法。她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索性抓了被子盖过头顶,不去理会身旁那个傻子了!
这一下子唬得邵劲连忙安抚妹子,又是隔着被子轻轻地拍,又是拖长声音叫:“善善……”
好歹把人从盖过脑袋的被子里给挖了出来。
这样的闹腾让徐善然鬓发散乱、脸染红晕。
就算已经在一起很久了,每每看到这个样子的徐善然,邵劲还是会觉得怦然心动。他忍不住伸长手臂环抱住了她,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心跳就从那个人的胸膛传进自己的耳朵里。徐善然埋首了一会儿也暗自觉得有些好笑,她其实并非脸皮那么薄的人,只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许就真的在日日夜夜那些微末小事里,忍不住情生意动、心旌不定。
她被邵劲揽在怀中,感觉就像是置身于一处温度恰好的暖炉之中,心肝脾肺简直无一处不熨帖。迷蒙的力量开始在身体里积累,徐善然忽然抬起脸,倾身亲了邵劲那么一下,宛若蜻蜓点水的嬉戏与林中女郎的回嗔。
一触即分的亲吻之后,徐善然在邵劲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埋首回他的胸膛,只唇角在没人看得到的地上,悄悄地挑了起来。
风靡整个宫廷的外语学习在两个月之后即告终止。
并不是因为已经有老臣上朝来痛心疾首地表示邵劲败坏天朝上国的威风或者“上纲不正、下纲倒逆”,而是因为……经过了两个月的学习,徐善然已经准确地掌握了邵劲带来的这门外语,且通过数次召见这门语言的国家使臣,把口语的这关都给过了!
邵劲都给她跪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语言天赋?
出于某种不需要言说的骄傲和得意,在又一次会见外国使臣的时候,邵劲直接带上了徐善然。
这一次会面并没有那么正式。
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白种人在太监的带领下来到御书房。
他一跨入御书房,就看见上首坐着的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他们身上穿的丝绸、戴的宝石,周围精工雕琢的家具和光滑如新的瓷器,每一样都让这位外国来的使臣两眼放光。
他在太监的提示下作了一个揖礼,直接用本国的语言开始冲邵劲和徐善然叽里呱啦地说了起来!
邵劲和徐善然都无言以对。
这世间最惨的事情之一,也许正在于两方交谈,其中一方以为另外一方听不懂所以满嘴跑火车;而另外一方实际上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徐善然侧了侧头,她低声对邵劲说道:“什么泼皮破落户,也被堂而皇之地领了进来?”
本来听了对方开头两句话就知道对方压根不是什么正经国家使臣而心怀怒气的邵劲差点笑出了声!
他也轻声对徐善然说:“可能确实是泼皮破落户……”
“陛下的鸿胪寺该好好整顿一番了。”徐善然说。
“怕是怪不了他们。”邵劲努力按了按上扬的唇角,“你不知道,国外现阶段也很混乱的吧,他们那边的社会比我们这边自由很多,像这种外交文牒,他们那边可以由私人直接购买的……”
“竟有这样的事情?”徐善然挑了眉梢,神色间有些许不信。
“真的。”邵劲觉得这样子的徐善然看起来特别鲜活,还有一种知识储备终于压倒了妹子的满足感。他说:“这祌情况在海外绝不是先例,但最近几年真正比较大、比较安定的国家也好多了,剩下那些还陷在战乱里的就……”
邵劲不用把话说完,徐善然就理解了。
战乱之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何况拿钱买一个小文牒?
帝后闲谈了几句也就不再说话,只听着面前的人天花乱坠地吹嘘着自己国家的军队和财力,然后表示要从这里讨要“天朝上国”的礼物。
邵劲听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心思听下去了。来打秋风就直接说打秋风,打秋风还打出了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不是活该找削了吗?邵劲看了身旁的冯德胜一眼,说:“带他下去,安置在鸿胪寺中,不用限制他的动。”
冯德胜闻弦而知其雅意,顿时就明白了这是皇上看对方不顺眼,懒得管他,要将他丟到鸿胪寺里自生自灭的意思。他当即给了御书房中的其他太监一个眼色,门口的小太监特别机灵,马上就微笑着半软半硬拖了还在说话的白种人离开御书房,在将对方交给外头的侍卫,命他们把人带出去的时候,这位伺候着书房的太监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呸!什么玩意,也敢对爷我呼来喝去!”
这点小小的报复当然没有传到宫殿之内两位帝后的耳朵里。
虽这一次的见面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但徐善然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颇为紧迫的感觉:如果她今日听不懂对方的语言,邵劲也听不懂对方的语言,那岂不是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有翻译在一旁,焉知道翻译不会蓄意隐瞒些什么?这与每一个闺中女子所要学的管家又有什么不同?不需事事都做,却不可有事不懂。
也正因为这样的一个念头,在邵劲随后招呼徐善然过来一起看折子的时候,徐善然略一犹豫,就没有拒绝,而是坐到了邵劲的身旁。
两人对着一堆奏折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晚间也直接在御书房摆了饭。直到掌灯时候,两人才相携着回宫休息。
这一天之后,邵劲显然发现了和妹子相处的新思路!
他每天下午都把徐善然拉到御书房之中,有时与徐善然一同看着奏折,有时将一部分并不那么紧要也不涉及军事的奏折都交给徐善然决断。一日日下来,不止邵劲和徐善然相处的时间长了,连奏折上的一应事务,也因为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而事事妥帖。
又是一年的上元节。
去年一整年里全国各地风调雨顺,偶有灾害也由朝廷任命的钦差大臣押送着赈灾物资快马赶到救济百姓。
这日日月月的朗朗乾坤已赢得了天下百姓的称颂,正该由一场辞旧迎新的盛大节日昭示一切。
自来的上元节都是一年中最早也最热闹的一个节日。
灯火如长龙点遍盛京,热热闹闹的游行中,帝后安坐在宫门之上,众臣与其命妇依照品级分列宫门之外的街道两侧。再往后的几条街上,便是那一整条的元宵灯街,形形色色的灯笼与灯谜挂满竹竿,那些花卉状的灯笼或娇媚浓丽、或尽态极妍;那些动物状的灯笼或虎虎生威、或憨态可掬。还有一些字的画的,那字仿佛出自名家,或飘逸或端方;那画也如有些来历,或淡淡几笔或浓墨重彩。
这一系列的布置早在旧年时就交由内外大臣一一布置,一切除过于靡费之处外,都一一按照前朝旧历置办:比如前朝每到上元节,讲究宫中都换新灯,树上都裹白绢;而到了今朝,也不过皇帝的乾清宫、皇后的坤宁宫将那灯火换上,再有中门一路主干道的树上裹蓑衣御寒之外,其他宫室都照旧封锁,并不处置。
实际上就是想处置也没有什么好处置的地方。偌大的宫廷算得上主人的也不过邵劲、徐善然二人,连太上皇、皇太后都没有,大多数宫殿从年头到年尾,也是只有一把大锁锁起来一途了。
这天晚上正是上元节的前一天的晚上。
徐善然正为明天的上元节典礼做最后的准备,不防处理完政务的邵劲过来冲她神秘一笑:“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都处理好了。”徐善然放下手中的册子,“陛下笑什么?”
“没笑什么!”邵劲一口否认,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正经起来,“既然处理完了,皇后就与眹安寝吧?”
徐善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既然邵劲说没有事情,那她不过一笑,也就揭过了这个话题。早早上床和邵劲一起休息,养足精神好准备明日的一应事务。
第二天上元节时,除当值人员之外,其他大臣一律放假休息。宫里宫外的一盏盏花灯俱由巧手工匠做好挂上。
等到日落星升、夜幕初降之际,当帝后的卤簿分列在城门之上的时候,第一注如同火炬的灯焰在日落时分自城门上升起。宛若画龙点睛那一笔,紧接着,火焰如山水直泻而下,蜿蜒婉转地将一整座城的灯光都点亮了。
当一条卧龙盘旋着在盛京城中卷着火树银花徐徐睡醒的时候,朱漆宫门大开,守卫在城洞中的侍卫、宫女与太监手捧御膳,鱼贯而出,将上元节的宫廷食物一一分发给各席座上的诸大臣与命妇。
仅一刻钟的时间,一声清脆的响声中,代表宴席正式开始。
猎猎的大风将帝后的伞、扇和旗吹得随风呼啸。饮宴的饭菜在大风中哪怕底下注了热水温着,也不过一刻的工夫就冷了下去。
这一次的宴席,除了帝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大臣与命妇登上城楼,倒并非其他,只是徐善然和邵劲都认为不用折腾那么多了。
徐善然自宫女手中拿过玉筷,象征性地每盘吃了一点食物,又趁着还有些温度的时候吃了几个元宵、喝了一碗汤之后就不再动手。
但她当然不能这样就离开。现在刚是华灯初上的时间,她至少与邵劲在这里待一个时辰,中途看邵劲要不要招来底下的大臣觐见,然后再按觐见的人数与时间往后递延回去的时辰。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对于徐善然而言,她陪在邵劲身边,邵劲身旁只有她一个人,已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了。
但邵劲在这个时候忽然拉着徐善然的手站起来,直往那城墙下去的楼梯走去,同时他还冲左右摆了摆手,示意剩下的人等不需跟上。
徐善然怔了一下。她被邵劲拉着手站了起来,在和对方一起往下走的时候看见后边皇帝与皇后的大伞已从两侧挪到了前方。这在底下的人来看大约是挡风的意思,但在现在正与邵劲一起往下走的徐善然看来,分明是遮掩住因帝后不在而空了的位置的意思!
她一时愕然,不明白邵劲是什么意思。
但邵劲很快让徐善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早有准备地带着徐善然来到与那城墙最近的宫殿处,然后着宫婢给徐善然换了一身男装,自己同样也一边换下代表皇帝的龙袍一边笑道:“我们待会儿直接出宫玩去!大冷的天哪个傻瓜一样坐在城墙上吹冷风,又不是冰雕要被冷风巩固一下身体。”
徐善然无语望星空。
原来之前的神神秘秘是因为这个……
她倒是也适应了自己的丈夫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但她还有一个疑问:“出宫就出宫,上元节家家户户的女儿都可以出去街上游玩,干什么非得换男装?”问这句话的同时,徐善然想着也许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但要避免这个,戴个纱帽会更方便一点?
徐善然正这样想着,就听邵劲又得意地说:“换了男装能够去的地方可多了!”
徐善然正好在扣高领衣衫的最后一颗扣子。闻言她的手顿了顿,再看向邵劲时,脸上终于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来:“你还想要去哪里?”
“这倒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邵劲实话实说,“不过真穿女装的话你肯定得戴兜帽啊。难得出去一趟,难道真还要隔着一层纱看东西?”
徐善然已经在宫女的服侍下坐到镜子前由对方描眉化妆。她听见邵劲的话,只觉得心头一荡,忍不住瞋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便如烟笼着水聚着,最是烟波荡漾妙意横生。
被看的邵劲差点有些忍不住,连忙转出燥热的屋子,吹冷风当冰雕去了。
大约一刻钟后,换了男装又做了少许变化的徐善然便走了出来。她用高领的衣服遮住了自己的喉咙,肩膀垫得厚了,脚下更踏了一双内有增高物的鞋子,这样乍一看去,不论是从容貌还是身形,都与徐皇后不尽相同,倒是更像那皇后之弟——现还在外游学的徐善性了。只是较之徐善性,或者说较之寻常男性,她又有一种额外的风流妩媚之意,叫人见之忘俗!
等在外边的邵劲见徐善然转出,也就忘了自己一开始的想法,高高兴兴地拉了她的手从那太监日常进出的小门离开了宫廷。
这小门直连着的是一条幽长而深邃的巷子。左边有个支着顶棚的早餐铺子,铺子里亮着灯,外头也还用布罩着些油炸类的食物。但不知是否因为上元节的关系,铺子里头只守着一个正倚着桌子打瞌睡的小二,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徐善然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个小店上。她自从出了宫门之外,目光就先行落在了自己脚下的青石板路上。虽然她这一两年来久居深宫并无外出,但此刻距离当年庄严肃穆的封后大典也绝未远到让徐善然记不得外面的地步。
这一条巷子她当初走过:是黄土的地面,因压得不够夯实,每到下雨天,总是一地的烂泥。而这种地况哪怕在京城之中也绝不罕见。但现在……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既然连这里的地面都铺上了青石地板,那么其他的小巷子只怕也是八九不离十吧?
远处忽地传来光线。那光似水流淌到眼前,殷勤照亮着人们前行的道路。
徐善然与邵劲一起走出了小巷子,像从天上一步踏入人间。此起彼伏的吆喝高高低低地传入耳朵里,摩肩接踵的人群在街道的正中央推推挤挤,从东边一直亮到两边的灯盏将整条街照得灯火通明,每一张行人的脸上,欢笑的、娇嗔的,男男女女看上去都那么快乐。
“来来!善善,我们也去玩!”邵劲充满了活力的声音在徐善然耳边响起,徐善然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一拉,身子已不由自主地随着对方往前了。
她与他一起走入了人群中。
这样的感觉太新奇了。
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哪怕曾随着前朝的哀帝一路逃难,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混在人群之中,像世间再平凡不过的一个百姓,在熙熙攘攘、拥拥挤挤的尘世中生活。
并非一开始想象的那样毫无意趣。
诚然,她有些不习惯,不习惯与众多人一起看着同一盏灯,不习惯与众多人一起拿着食物边走边吃,但真要一一尝试,却不像她曾想象的那样,一点儿都不能碰。
这只是一种生活。徐善然忽然想道。
就如同她作为公侯嫡女的过去,就如同她作为六宫皇后的现在。她看着周围的人,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了这是一种还算有趣、还算快乐的生活。一点也不像她记忆中的、她曾看过的、她曾经历过的那些暮气沉沉。
悲伤与快乐是时间最能感染人的东西。
徐善然刚刚被这些气氛感染,耳边就听邵劲叫了自己的名字一声,她转过头去正要问声“什么”,张开的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东西!
徐善然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邵劲开开心心地说:“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跟在帝后身后的太监与侍卫要被吓倒、吓死了好吗!哪里有这样任性的皇帝?要是那竹扦一个不当心伤了皇帝或者皇后,又或者这些东西让皇帝或者皇后肠胃不舒服了,最后被削的还不是他们!再说了,在这样密集的人群里,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想想就觉得可怕!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
侍卫首领终于忍不住给跟着出宫的冯德胜悄悄地打了个眼色。
冯德胜不动声色地对其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搅了陛下的兴致。他眼看着邵劲从一介庶子走到现在,虽不敢自认对其知之甚详,但至少是明白了对方大体的想法。何况一个马背上的皇帝会因为一点街边的食物而倒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倒是皇后是一贯金尊玉贵养大的,这一次回宫了之后少不得要找太医请个平安脉。不过现在嘛……
徐善然只愣了一下。接着她嚼了嚼口中的食物,这是一串烤肉,有些辣、有些烫口,味道当然不至于如何惊艳,可烫烫地吃下去,也有一种粗犷的爽快之意。
她本要拿帕子掩了口,但身着男装做这个动作未免显得矫揉造作,她便直接咽了下去,而后对邵劲一笑:“味道还成。”
邵劲眉飞色舞,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带着自己喜欢的人走自己喜欢的路、品尝自己喜欢的食物,可以悠悠战哉地散步猜灯谜,最重要的是,他的手握着她的手!
邵劲和徐善然停在一盏楼船的大灯之前。
这楼船做得极为精致,分上下三层,足足有一人那么高。上面有闲坐窗前敲棋子的,有斜倚栏杆唱长歌的,还有那三三两两与朋友相伴的,也有那四五个坐在一起品茶闲聊的。不管是棋盘上的棋子、窗格上的雕花,又或者人物的表情与衣饰,倶都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这楼船正是这一条街灯节的压轴部分,这一年因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京城脚下的元宵节就特别热闹,每一条街都有几家做灯的东家联合起来,各出奇招,只为在这一天晚上拔得头筹。
邵劲与徐善然来到楼船脚下之后就暂时没有离开。他们站在人群的边上,听着高台上站在楼船边的一个嘴皮子利索的人吆喝着介绍赢得这座楼船的通关规则。第一道自然还是猜灯谜,第二道便是说文解字,第三道题目还没揭晓,因为大家都卡在了第二道上。
邵劲指着前面那彩锦飘飘灯火迷蒙的楼船,侧头问徐善然:“想不想要那个?”
徐善然看了一眼前方的大楼船,只抿唇一笑,摇摇头之后便拿手指一点旁边一位老者的小摊子上的一个白兔子灯笼。
这是帝后在调情呢!当然没有不长眼的侍卫太监敢抢上前一步去问多少钱,他们俱都低眉顺眼地站在身后,只求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街上的热闹正在于此: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的安静便能让时间停止流动。
就在徐善然伸手指了兔子灯,邵劲正要上前的时候,一群路过的游人先一步地将那挂在竹栏杆上的小兔子给摘了下来,同时问:“大爷,这灯怎么卖?”
跟在邵劲后边的侍卫在短暂的一愕之下纷纷大怒,俱在心中怒吼道:竖子尔敢!他们的手已经按到腰间的佩刀上,身体的重心纷纷前倾,只等皇上一声令下,便将这胆敢虎口夺食的厌物给拿下!
但他们的皇帝显然没有翻脸的打算,他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然后折回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对身旁的徐善然说:“善善你看……”
徐善然这回真的笑出了声:“一个兔子灯而已,怪稀罕的?”
邵劲也是这样想的,他高高兴兴地说:“那我们再看看别家的,或者回头我亲手给你扎一个!”
“那我也给你画一个。”徐善然便微笑着应承了。
邵劲登时眼前一亮,顿觉这才是个好主意,便拉着徐善然要走。不想这时候那穿道袍的卖灯老头慢悠悠地说:“这灯不卖,猜灯猜灯,谁猜到了这灯是哪位画的,我这灯就白送给他。”接着他又招呼说:“那后边的小官人、小娘子,你们不妨也过来看看?”
得卖灯老人这么一说,先前拿着灯的一行人纷纷转头与邵劲、徐善然二人碰面,其中拿灯在手的那位书生打眼一见徐善然的容貌,就惊道:“可是徐贤弟?”
恰是这时,灯火煌煌流过。
那人没等徐善然回答,又定睛一看,不由得说道:“许是我认错了……不知兄台是……”
徐善然十分沉稳,只冲对方一笑:“鄙人确实姓徐,不知兄台刚才所言可是徐府五子?”
“你们二位是……”那人心中有了想法,嘴上却依旧问道,是想得个准确的答案。
“确系亲属。”徐善然说。
“亦是徐兄。”那书生也笑道。二人见了礼,书生将自己身边的人与徐善然和邵劲引荐,都是他的同窗。
徐善然也介绍了身旁的邵劲,但并未说多少,只言:“此乃我邵兄。”说着也忍不住看了邵劲一眼。
邵劲接到了这潜藏促狭与笑意的一眼,便觉那满街的灯光都倒映进那一双含情凝睇眸间,也不由得私下握紧了徐善然的手。
“国姓,国姓。”书生客气说。
邵劲这才转过脸来,对书生爽朗地一笑。
双方站在道袍老者的灯前没说两句,摆摊的老者就不耐烦地说:“要拿灯就猜画,不拿灯就赶紧离开,別在这里碍着其他人。”
书生想起刚才老者说的话,忙说:“既然两位先看中了这盏灯……”他说着便看向徐善然。
因为一开始的认错,再两者互相见礼之后,这还是书生第一次认真看对方的面孔。许是黑夜离离、灯火幢幢,在那摇曳的艳色间,他抬目看去,忽见对方凤目瑶鼻、红唇玉面,当真有那轻裘缓带的古之遗贤风范。
他一时忘了说话,只巴巴地将手伸出去。一旁的邵劲放开了牵着徐善然的那只手,接过了那被书生举在半空中的白兔灯。
正是这个时候,一条火龙由远及近地来到了徐善然与邵劲所在的街道,却因为一个小小的事故,火龙侧翻,火舌当场就蹿了起来。街上的行人一下子乱了,他们迅速地往与火龙相反的方向冲撞着逃离。
侍卫与太监因为不敢打搅帝后而在几步之外候着,这一下就被人流隔了开来;而本来拉着徐善然手的邵劲也因为拿灯而将自己的手放开了,一时之间,众人被汹涌的人潮切割得七零八落。独自站在一旁的徐善然被冲撞了几步之后就与冯德胜见了面。
冯德胜并不特别担心邵劲那头,见到皇后无恙,他登时就长出一口气。连忙指挥着身后的一部分侍卫拱卫在徐善然身边,保护着皇后先随着人群出去。
一行人随着奔跑的人潮离开了街道,好不容易在另一条街中站定,举目望去,却是再也看不见邵劲的身影了。
徐善然略一沉吟,问左右说:“上元节这街上还有什么可玩的?”
众人面面相觑。侍卫在冯德胜耳边说了两句,冯德胜立刻对徐善然说:“还有一桩:青年男女都爱到那河边去放水灯许愿。”
徐善然点点头:“他只怕原本是要带我去那里的,我们先去那边等着他。”
大家看主子拿定了主意,余者自然再无异议,很快便往那放河灯的河边走去。
这河距离灯火阑珊的长街也并不远,大概一刻多钟的工夫,闪着火光与星光点点的黑水已经出现在了徐善然的眼前。
这条河较之往日热闹了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沿着河岸将手中的莲花灯放下,潺潺的流水声中,这些点着蜡烛的灯随着荡漾的波纹向那河中央漂去。一行行,一列列,蜿蜒而行,分开又汇聚,最终随着水流在一整条的河水间荡漾,恰似那天上的星河倒映了下来。
依着徐善然对邵劲的了解,他必然会带她来这个方向,也必然会往这个方向来找她。
但这条河很长,她需要找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让邵劲一来此处就能看到她。
徐善然的目光在河岸边睃巡着,很快停留在一栋八角亭中。那八角亭里点着灯,一个读书人正坐在那里似乎在帮人撰写什么。
徐善然往厅中走去,与在亭子里书写的人说话过后才恍然得知对方为何在此——这是替那些放灯的人抄写祈愿的话语,然后再钉在一旁的草墙之上,这样既放了河灯,又不会让愿望沾水落下,也算是种讨好神灵的取巧之法。
徐善然与对方协议之后,那原本抄愿望的书生便拿着银子走了,徐善然则在亭中坐下。
来往的人很多,来找徐善然抄写的人也并不少。徐善然用规规整整的楷体,一一帮那些人将愿望写在了纸上:
“我希望有一个如意郎君。”
“我希望有一个贤淑佳人。”
“我希望高堂安康。”
“我希望家业兴隆。”
跟着徐善然的侍卫脸颊直抽!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埋首书写的徐善然,忍不住在心中又羡慕又嫉妒地想道:能让皇后亲自抄录,这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要是我也能上前……
也不知道写了多久,身旁突然飘来了一道阴影。徐善然抬头一看,便见邵劲已在不知不觉间站到了她的身侧。徐善然粲然一笑,掷笔起身:“你来了?”
“我来了!”邵劲说。
他再一次牵住徐善然的手,带着她走出八角亭,一路走到那碧草茵茵、流水宛然的河岸前。
他问:“你看这里怎么样?”
“很好。”徐善然回答。
“你看现在怎么样?”他又问。
“很好。”徐善然再答。
她抄了小半个时辰的愿望,无一不是“仓廪实”之后更进一步的期待。
转眼数年过去,战火已熄,休养生息之后,百姓富足而安康。
“善善。”邵劲温柔地说,从他们相识、相知、相忆,从他们爱上对方开始,他将他的姑娘,他的妻子,放在掌中小心珍视,放在心里妥善爱惜,任外面疾风骤雨,也不能敲开他的指尖心门,“这就是我要让你看的,我承诺过你的,我要送你的……
“这是你我所共有的。
“盛世江山!”
上元节之后不过两天,就是诸国朝贺之日。
整个盛京车水马龙,黑皮肤与白皮肤的人种穿着各种不同的衣服,出现在了盛京的大道上。
从天空的视角俯瞰,无数不同的人化作同样细小的黑点,如蚁群一般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他们汇集到那深宫大殿之中,朝拜新朝的天统帝后。
朱檐飞翘,彩栏玉台,原本空旷的大殿已被众人坐满。
邵劲与徐善然高坐主位,放眼看去,四夷来朝。
他们并肩而立,携手与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