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这时已经入了淑妃的知微宫中,知微宫坐落于御书房的左近,乃是宫内距离明德帝日常起居最近的一座宫殿,其陈设建制虽然不如坤宁宫富丽堂皇,但其中匠心独具的精巧之处,却又并非坤宁宫所能比拟。
也好在是周后对明德帝早就死心了,否则见天地看着自己丈夫与这宠妃卿卿我我,打不能打骂不能骂的,就是没病也要呕出三升血来。
明德帝去如意阁的时候就是轻车从简,此刻来到知微宫也不大张旗鼓,还特意示意外头守候的宫人不要声张,自己静悄悄地走进了宫殿的寝室之内,就看见淑妃正坐在床边,眼睛微红,珠泪暗垂,最是一副清丽可人的模样。
悄悄儿来到门边,向里一看却直见了这副情景的明德帝就有如心弦也被一只素手给轻轻撩拨了那么一下。
他立时心疼起来,快步走进室内,揽住坐在春凳上的淑妃,对周围服侍的宫人呵斥道:“都是怎么服侍的,看着你们娘娘伤心也不知道劝一劝?”
周围跪倒了一篇伺候的宫人,淑妃也被突然进来的明德帝吓了一跳,转眼看清楚来人时候,颗颗晶莹的泪珠根本不用酝酿,就直接溢出眼眶,在白皙细腻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透明的痕迹。她刚刚说了一声:“陛下……”就止住话头,凝噎不语。
“爱妃千万别哭坏了身子,九儿已经如此,你若是再这样哀毁过甚,坏了身子,可不是在剜朕之心肝,叫朕如何是好?”明德帝真心心疼美人憔悴,忙宽慰道,为了搏美人一笑,不惜伏低做小,好话说了足足一箩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许出去了多少东西,总算叫淑妃展颜一笑。
笑出来之后,淑妃也不知是不是为自己当着一众宫人伏在皇帝怀中哀哀哭泣不好意思,拿手中的鲛丝帕子按了眼睑下的点点泪滴,便脸带薄红地站起身,轻言细语说:“陛下也真是的,光顾着看臣妾的笑话什么也不说。九儿在内室歇着,臣妾去给陛下做核桃酥,陛下也去里头看看九儿吧,九儿在醒时最盼望的就是能够见着陛下的来见他了,就连在太医看诊的时候,也拉着臣妾问陛下什么时候能过来呢。”
说着淑妃又低头一笑,这一低头便笑出万种如水风情:“可陛下不是臣妾的陛下,也不是九儿的陛下,是这天下人的陛下呢。”
这句话说完了,淑妃并不多留,带着宫人往知微宫的厨房走去,将这宫殿的寝室留给明德帝细细咀嚼着刚才那句话。
这个时代是传统的以夫为天的时代,但是又有多少聪明的女人,能将老生常谈的“你是我的夫君,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在我眼中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这类通俗的道理说得如此婉转柔媚呢?
淑妃不愧是近期最得明德帝喜欢的宠妃,她说的虽然不是最美妙最动听的话语,却绝对是最能打动明德帝的话语——正如她做的绝非真正聪明人所作出的漂亮的事情,但同样这事情的做法最能挠到明德帝的内心深处。
否则换了明德帝的父亲昭誉帝,或者拿个就近的林世宣做例子,这两个人如何会看不出淑妃的装模作样来?她虽口口声声一举一动都表示着自己为九皇子心疼心碎,可从明德帝入了宫殿到现在,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她只顾着在明德帝怀里哭泣,何曾想到叫明德帝赶紧去看看几步之外没有多少时间的九皇子了?
手法粗糙吃相难看地足以叫任何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有所不屑。
而最妙的是,明德帝也非一点都不知道淑妃的这种小心思小手段,可他恰恰好乐意被这样奉承着,崇拜着,被其他女人各耍心机各施手段地拱围着。
一个粗鄙做作,一个寡廉鲜耻,这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
淑妃出去给明德帝做小食吃,淑妃宫里头的宫人也没有像木头一样呆站在原地不说话。实际上淑妃最近受宠,明德帝来得多了,这些知微宫中的宫人早把怎么伺候皇帝给摸得门清,此刻就有最机灵最得脸的宫女上前,殷勤地为明德帝点上水烟。
明德帝有抽烟的习惯,还习惯在抽烟的时候来来回回的散步。
这个时候是明德帝放松并想自己事情的时候,任是哪一个家伙,都不会不长眼地上前打扰明德帝。
因此在那宫女为明德帝点好了烟之后,除了伺候着九皇子的人之外,殿中大半伺候的宫人就鱼贯退下,只留下房太监守在门外,帮着明德帝守个门户。
袅袅的烟雾自烟头中探出,将明德帝的面容轻轻模糊。
明德帝在室内踱着步,随着深深吸气再深深吐气的动作,感觉到从脑海到身体都逐渐放松下来。
他慢慢走到殿中的窗户旁边,正要像往常一样伸手推开那扇窗格,对着外头吐气的时候,忽然听见细微如同鼠唧的声音说:“林大人的吩咐,淑妃娘娘都做好了。陛下现在已经在知微宫中,还请林大人放心。”
那话一顿,声音的主人又细细说:“淑妃娘娘还要谢谢林大人,若不是林大人及时与淑妃娘娘通气,淑妃娘娘现在还被蒙在骨子里,只怕等什么时候宫中都进了人,娘娘才能知道真相呢。”
这两句话说完,外头就彻底静了下来,听那话的内容,这明显是两个人在窗外交谈,可是站在窗户后的明德帝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第二个声音响起。
这时明德帝的脸色已经有点阴了。刚才那话说得直截了当,明德帝根本猜都不用猜,就联系着自己在如意阁时被人叫住的事情明白了前前后后所有的串联,所谓的林大人无非是林世宣,林世宣不乐意他去动邵劲的妻子,就与淑妃暗中通气,用淑妃绊住了他的脚步,生生把他从如意阁拉到了知微宫里。
明德帝脸色有点难看,但也只是有点难看。他动作平稳地推开窗子,四下一看,果然不见有人呆在外头。他便拎着水烟坐回到椅子上,稍等一会儿,便等到了淑妃进来。
出去做完小食的淑妃再走进来,脸上已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了,她端着点心到了明德帝的小几前,看着明德帝手中的水烟,嗔道:“陛下又用这烟,多少也得仔细身体才是。”
这一两句的埋怨本是明德帝与淑妃惯有的情趣,平日里淑妃说这样的话,还能得到明德帝觍着脸的告饶声,但此刻她话音一落,一个重重的巴掌就把她从座位上直打到地面!
清脆的响声叫一宫的下人都惊呆了,淑妃随着惯性扑倒在地上,整个人都麻木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脸颊与手腕火辣辣的刺痛。
她捂着面孔,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明德帝,却见明德帝一挥衣袖,径自站起身来,绣着龙纹的黄袍与同色的靴子毫不眷恋地自她眼前远去。
“陛、陛下……?”短暂的错愕之后,淑妃已经飞速反应过来,语气哀婉,正是用起了她最为拿手的媚色。
但她对明德帝的了解还不如周后对明德帝的了解。
或者说任一一个依附着男人,而又暂时被男人宠爱的女人,总不能真正地明白自己确实的身价与相应地位。
明德帝在挥手打了淑妃一巴掌之时就已经将过往对这个女人的情分断得一干二净了,他大步走到房太监身旁,已经低声吩咐对方:“查,查林世宣与朕内宫中多少个嫔妃有联系。”他冷笑起来,“我让他在内宫便宜行走,他还真敢与朕的嫔妃多方接触?”
房太监因为明德帝口中的“林世宣”而目光轻轻一闪。
至于身后的淑妃?他跟着明德帝这么久了,早就知道明德帝对于女人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哪怕现在这件事情查到最后,证明了淑妃并没有与林世宣联系,淑妃是被冤枉的,这又怎么样?
对于明德帝来说,自来只有女人俯就他的份,何曾有他真正为了女人忍气的道理。
而就在明德帝因为窗外不知名太监的说话声发火的时候,徐善然也宫中见着了自己的父亲。
一别经年,徐佩东与过去并未有太大的差别,只是鬓角的星星点点证明着岁月的威力,也证明着这一段日子来徐佩东所受到的压力。
他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看着跪坐在对面的徐善然,心中实在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只化为一声长长地叹息:“……都已经去了西北了,都拥兵自重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回来做什么啊!”
徐善然轻声问:“若我不回来,父亲是不是打算和祖父建言,将我逐出族谱,也好叫京中的湛国公府与西北的邵总兵划清界限,介时不管京中出现了什么样的局势,风节与我,就不必再因为你们而陷入了被动之中?”
徐佩东不语。他确实曾经与老国公说起这件事。他说起这件事时,一半是因为作为传统的文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女婿与朝廷对着干,这是身为公心的一半;但除了这样的忠君思想之外,徐佩东也是一个学生的老师,一个女儿的父亲,时局糜烂自此,明德帝自己上位的猫腻就多得数不清,所以剩下的另一半心里,他也未尝不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不管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徐佩东一开始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宫中看见徐善然。他皱眉问:“你是和风节一起回来的?”如果邵劲一开始就带着所有兵马来保护陛下,也许……“不,就我一个人回来。”徐善然说。
徐佩东愣了一下,脸色很快就变得不太好看了:“风节是不是看我们家——”
“并不是。”徐善然摇摇头,“是我自己要回来的,风节将他原本从京中带走的一百亲卫都交给我带回来了。”
徐佩东又愣了一下,接着他才明白自己女儿到底说了什么东西,他简直不可置信:“糊涂!你怎么可以将你的丈夫丢在千里之外,自己在这种时候跑回家中?”这要放在任何一个勋贵或者书香的门第,都是要和离被休弃的节奏啊!
徐善然脸上还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如何不知道这种事情?上辈子她做林家妇,正是因为出嫁从夫,坐在这京师之中,连娘家死绝了都不知道。她从没有、从没有,对不起林世宣一丝半点。可最后的结果呢?
而这一辈子,她换了一个人,正是这一个人,让她能够相信,不管她做什么事,不管她走得多远,一回头,总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她,帮着她,守着她。
上一辈子只是我遇人不淑。徐善然在心里默默地想。
而并非、绝非、这个世界便是我所经历的那样苍凉。
因为我又碰见了一个人。
因为这个人叫做邵劲。
“父亲,”徐善然的声音轻轻地、软软的。她就像过去还没有嫁人那样,带着轻微的撒娇的语气,和徐佩东说话,问徐佩东问题,“我的家在这里啊,给我血骨,养我长大的父母亲人都在这里啊。”
“我不回这里,还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