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善然:“……”
邵劲和徐善然认识了这么久,就没几次见过徐善然说不出话来的,这简直就是从侧面证明了他的猜测,他停了停,再次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徐善然:“……没什么。”
邵劲:“让我看看。”
“说了没什么。”徐善然说。
“既然没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看看?”邵劲简直执拗起来了。
倒是徐善然,在话说出口后就有些哭笑不得:‘说了没什么’吗?这种口气可真不像是平常的自己……也许这是一个很能改变人的男人?她看着邵劲,忍不住这样想道。
而她在自己还没有清楚认识到的时候,已经确实被对方所改变了……这边的徐善然微有走神,左边床边,抓到了重点的邵劲这回就没有那么好糊弄了。
他一见徐善然分神,就干脆利落地直接伸手去撩对方的头发——反正他的对手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真要动手,对方甚至来不及反应呢。
徐善然也确实没来得及反应,她只觉得自己面颊一凉,侧边的头发就被撩开了,那半边刚刚上好了药、却还隐隐作疼的脸颊这就暴露在空气之中。
邵劲的脸色几乎在看见徐善然那半边脸颊的时候就真正落了下来。
他的怒气不再只压抑在眼底,真正浮现在了脸上。
而当这样的怒气和冰冷一旦没有保留的释放出来,哪怕是徐善然,都感觉到了一丝从心底升起的惊悸。
简直没有办法想象当初自己碰见对方时的情景。
徐善然忍不住回想,那时候自己看到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庶子、被磋磨得厉害、胳膊瘦的跟竹竿一样……然后谁能想到今天呢?
掌管京营一营兵马,成为京营三营实际上的话事者,就是不言不动,也已经站在了漩涡的中心,若真的行动,那顷刻间就是狂风暴雨。
只是一转眼的时间。
甚至连她都还没有真正意识清楚。
但旋即徐善然又有点失笑。
她发现自己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全回想过去了。
她动了一下,让开邵劲的手,让自己的头发再次落下来,半是不满说:“丑得要命,叫你不要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邵劲沉默半晌,脸上翻涌的怒气渐渐收回去了,接着他干巴巴说:“不管怎么样的你,都好看。”
徐善然不由笑起来,却抬杠道:“我觉得丑就够了。”
邵劲跟妹子说了两句话,心疼早蹭蹭压过愤怒,此刻就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用手指碰碰又不敢伸手:“疼不疼?……哎,你要真爱惜自己,进宫干什么?”他说着觉得这话显得太过抱怨,又忙说,“还有这点伤真不算什么——”等等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了?“总之它一点也不损你的美貌!”
徐善然发现只要和邵劲在一起,自己总能乐上好一会。她挑了自己想回复的说:“我这还不算什么?那李夫人因病不愿见武帝,岂不是庸人自扰?”
邵劲不以为然极了:“那家伙啊——李夫人怎么能和你比?他爱色,可我爱你啊!”
这话一出,饶是徐善然平日千伶百俐能舌绽莲花,也被邵劲特别直接还不以为奇的告白给说傻了。
倒是邵劲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他说完之后看见徐善然的长发垂下来,便又说:“还是扎起来吧,头发长长的盖在脸颊上,不利于伤口愈合。要是到时候留了疤,我还没什么,你日日对镜看见,岂不是恨得要死?”
“……”徐善然心道这点我还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估量着你会回来,我又何苦如此?
说话间,邵劲左右找了找,在旁边的小香几上看见了卸下来的发钗与发绳。
那些发钗是不用想了,邵劲真不知道怎么用,发绳可就简单多了,他挑起一根红色的绳子,将徐善然的头发用手束成一束,然后用红绳子一圈一圈地把头发缠着绑起来,最后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OK,搞定!
邵劲说:“这样就好了!”他又道,“我刚才进来看你在休息,还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一下?”
徐善然在邵劲帮自己绑头发的时候就回过了神来,她也不说什么,就轻轻点了下头,侧身躺下。
邵劲自长榻边站了起来,他看着徐善然睡下去,又帮对方掖了下被子,然后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事了,妹子也已经闭上眼睛,这才静悄悄往外走去。
而等到一出房门,他的脸色就再次落了下来。
这时院外还立着高婵与王一棍。
王一棍看见邵劲的脸色,不由上前说:“东主……”
“出去再说。”邵劲简单说了一句,就大步向外院走去。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路上任是谁看见了邵劲的脸色都并不敢上前,一直到外书房里,邵劲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问:“我若想处理贵妃,该怎么做?”
王一棍:“……”
邵劲又问:“先生可有教我?”
王一棍说:“东主现下大可不必为了一介女人心烦……”
邵劲:“哦?”
王一棍说:“陛下刚脱樊笼便病体难支,正是最意识消沉心下难安之际,贵妃在此时刻不守在陛下身边照料陛下,相反汲汲营营,陛下看见了,心里如何会没有想法?而贵妃出身微贱,内无子嗣相伴,外无亲族支撑,一旦失去帝心,今日金尊玉贵,明日便命如草芥。哪怕我等什么也不做,贵妃只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清了清喉咙,“东主此时真正应当考量的,还是接下去马上就要到来的新旧交替。”
邵劲认真听着王一棍说完了。
然后他冷冷说了一句:“你知道的可真和善善一样清楚。”
王一棍乍听此言,冷汗刷地就落了下来,一时半会竟还不知道如何接话。
而邵劲也并不等王一棍接话,他在冷不丁说了方才那句话之后,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续道:“继续说,接下去的新旧交替怎么样?”
“……”王一棍平缓了一下过于剧烈的心跳,他接着说,“陛下现在盛宠东主,既是东主今日的幸,也是东主来日的不幸。今日陛下将这京中防御全交给东主,一来是因为东主在陛下避居西苑的时候就着力帮助陛下,二来也是因为东主并不揽权的性格。现在陛下正值草木皆兵之际,东主记住,不管如何,切切不可让陛下觉得东主恋权。任是陛下想给东主加上什么职位,东主越是推脱,官衔反而越是十拿九稳。但东主也许注意,不可推脱得像是逃避。”
“可若太子确立,新帝登基。东主之于太子并未有救其于危难的情分,而又手掌着太多的兵权……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新帝既不信任于东主,东主就万万不可再拿着京营的兵权了。或退或调,总要坚辞官职,放开这一手。”
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一棍所说的这些话都是老成之语,邵劲并无什么不解之处。两人就细节再谈论了一番之后,王一棍离开,邵劲则坐在书房中想自己的事情。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刚才他和王一棍说话,外书房就没有让人进来服侍。
现在房内的光线比外头暗得更快,外头尚还是浅蓝色的,屋子里头已经是一片墨蓝。
白日的余晖在敞开的窗户下照出最后一片亮光。
邵劲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一双手,因为最接近窗户,而能被照亮。
他此刻正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从还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努力着,最初是努力着逃离怀恩伯府,接着是努力杀了邵文忠,然后是努力和善善一起处理掉谢惠梅——而现在,这些所有的,都一一实现了。
好像再没有什么问题了。
他成为了大官,手下有好一批依附着他的士兵,出入都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钱就更不用说了,这个虽然一直不好曝光,但从小到大有那么多发明,他还真的一点都不缺,而最关键的是,他甚至娶到了善善,娶到了自己一直想娶的女孩子,而对方也确实如他每晚做梦时候所想的那样,最好的形容词也不足以形容她的万一。
人生到此,真的再没有了什么问题吧?
他不需要再追逐什么了,只需要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把他已经得到的东西守好就够了——这些很难吗?这些要求很高吗?
在今天之前,邵劲以为这些一点都不难。
哪怕知晓了贵妃对自己不怀好意,他还是并不紧张,他都曾亲自带兵冲在战场最前头厮杀了,血里来火里去地拼出现在这个局面,怎么会因为一个深宫妇人的敌意就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今天扇在徐善然脸上的一巴掌就像同时扇在他脸上一样,将他整个人都扇得有点懵了。
这不是他之前所在的那个社会啊。
这里也有法律,可是这里的法律只是为最高统治更好统治国家的典籍而已。
他现在所有的,他所有珍视的、不能失去的,他都并不能真正好好地将它们握在手里。
一旦那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或者那个男人的无数女人无数亲戚看他不顺眼,或者看他的妻子不顺眼,那么他的所以努力及努力得来的东西,都将化为泡影。
如果只是这样,邵劲并非不能忍。
人这一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有太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了。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社会里,失去了这些就意味着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连尊严都没有了,他能够接受吗?
而当那些人不止要这些身外之外,还威胁到他的妻子,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视的人的时候——他能够容忍吗?
“我怎么可能容忍?”邵劲自言自语。
汉武帝爱色,李夫人说病容难看不见人,所以他就不见了。
而他爱的是人,他连对方掉了一根头发,被筷子碰了一下,他都觉得心疼。
他怎么能够去想象,有朝一日徐善然会在他所无法挽回的地方,受到欺辱,受到伤害,甚至失去了性命?
这是我最低的要求。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如果这个世界连我的这个要求都无法保证的话——他缓缓将手握拳。
那就由我——我自己——来保护我最重要的人!
徐善然与贵妃一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十分牵动人心。
国公府的徐佩东和何氏是在一日之后才得到这个消息的,何氏听到事情之时差点晕倒,缓过了神后就立刻叫人套车,要与徐佩东一起到邵劲府中看自己的女儿。但他们前脚才到地头与邵劲见面,后脚这边就得到了宫中传出的两个消息。
一个是昭誉帝立太子的消息,一个是昭誉帝因玉福公主参与谋逆一事,夺贵妃头衔,将贵妃贬入冷宫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