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际遇永难揣测,就好像再是睿智的人,也不能将明天的一切尽数掌握在手中一样。
邵劲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穿越,穿越了还会碰到一对蛇精病,碰着了蛇精病就算了,最后自己居然会杀了他们……然后,就一直到现在了。
到他领着一班人,大规模的,杀死另一班人——或者被他们杀死。
本该安静的黑夜已经彻底被火与血染红了。
邵劲的身上还穿着婚礼时候的新郎红袍,袍子下面是比新郎服饰更早穿妥的贴身皮甲,他冲在队伍的最前头,面色沉冷,已经忘记自己将手中的长刀挥向多少具鲜活的肉体之中,他甚至没有时间感慨太多,视线里映出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影,脑海里想着的也只有怎么从这么多的人群中冲出去,冲出去——还有人等着他,活生生的,带着胜利和荣耀凯旋而归!
又一刀从挡在面前的人脖颈中划过,但砍过太多骨头的长刀一下卡在脊椎的凹陷之中,发出轻微“咔”的断裂之声。
邵劲握着刀的手只顿了一下,旁边就有抽冷子的一刀自左胳膊处砍下来。
“大人!”守在旁边的军士疾呼一声,用身体狠狠撞开邵劲!
两人的位置瞬间变化,但砍下来的长刀却没有半丝停顿。
银光落下,血光溅起,被撞开的邵劲只来得及一伸手勾住落在地上的一把新的腰刀,就见那冲过来的军士已经被一刀砍在背心出,身死不知地倒在地上。
怒吼自然而然地冲胸膛直冲到喉咙。
他听见自己的大喊声:“还差十步,后退者斩!”
无数的声音应和着他:“斩,斩,斩!后退者斩!”
他又喊道:“跟着我往皇城冲!”
“冲!冲!冲!——”
皇城已近在咫尺!
这一夜注定是人心惶惶的一夜。
京城已经歌舞升平太久,久到哪怕以战功起家的勋贵都有些忘记战场中的硝烟味道了。
他们直等到街上的喊杀声近在咫尺了,才恍然记起要紧闭门窗,又有那些不信邪的,派出了家丁下仆出去打探消息,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也不知多少头颅就在这混战的顺势一斩中滚落尘埃。
但也有些早有准备的。
比如湛国公府,比如何氏的娘家,再比如一些还领着军职,还上过战场的人家。
后者有些将门户紧闭,叫女眷寻了妥当的地方藏好,又让厨房烧滚水滚油,再带着家丁全副武装地守在正后门之处,便算临时的防备。
而还有一些——后者中的一部分,以及前者,他们纷纷拉出了一对少说百人的队伍,早在变乱将起的时候,就迅速出府自内城直往皇宫脚下,在宫城外汇集到一起,大部队与宫门处侍卫对峙,小部分则分散开来,看能不能绕过护城河直往皇宫中去!
这一夜血溅粉墙,烽火处处,自戌时自子时,外头胶着在一起的喊杀声渐渐散了,皇宫中的喊杀声又浓烈起来,短短三条街的长度,邵劲足足杀了一整个晚上,等他带着队伍终于走到皇城之下,手中的长刀已经换过三柄,身旁跟着的人更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环目四顾,一时间竟找不到一个能叫出名字来的认识之人。
邵劲口渴得说不出话来,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了干净那样疲惫,他的左手臂软软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折断的,他的右手倒是完好,就是五指因为长时间紧握刀柄,都僵得失去了知觉。
多年习武,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到极限了,很可能一个大的动作就能让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但在现在这个时候——
他怎么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么多人在看着他,这么多人将自己的生命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而来时的路,回去的路,已经有由血与尸骨铺满。
有别人的,也有他们自己的。
他怎么可能,像个懦夫一样,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停下来?
邵劲在马背上坐的端端正正的。
他拿着刀的手臂抬起来,刀尖直指着前方宫门,那里已经被勋贵组成的先头部队敲开来了,黑黝黝的通道洞开着,通向着代表这个朝代最尊贵的地方。
他朗声长笑,意气风发,对着周围的士兵斩钉截铁说:“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只在眼前!”
“好男儿大丈夫,吾辈一生,决不碌碌!”
徐善然已在高楼之上站了整整一晚。
何守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布置好宅院的防御,转到高楼上来陪伴徐善然——其实也不独是陪伴徐善然,要掌控全局,总要站在一个能够看清楚全局的地方,而这个新宅邸里,除了徐善然先一步登上的高阁,还有哪里更好?
只见守在一旁,一直拿着个舶来的单眼筒看街道的何守面色忽然一喜,说:“已经分出胜负了!乱军已经散开了!”
但他的面色马上又是一变,语气紧张地对徐善然说:“姑娘,先下高楼!”
不需要何守提醒,甚至也不用单眼筒,徐善然已经见到京城好几处住宅燃起大火,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方位,发现那些地方也是勋贵大臣聚集之处……也是,若非豪富之地,哪有什么可以抢掠的?
她并没有理会何守的呼喊,兀自站在原地,以目逡巡街道……一直到一小股乱军跑到这座宅邸前,开始拿着刀枪武器用力砸门!
后院里出现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也不知道都由哪些人发出。
徐善然面色淡淡,伸手向前一指,只说了一个字:
“射。”
就有利箭,自她耳旁呼啸而出!
一夜的变乱终于到了尾声。
邵劲带人堪堪冲入皇宫前庭的时候,昭誉帝已经被由勋贵们组成的队伍自西苑救了出来。
本要离宫而去的宁王见势不好,竟一力留下,与昭誉帝面对面。
此刻世上最尊贵的几个人分两拨站着,昭誉帝与被软禁许久的贵妃站在一处,宁王与玉福公主站在一处。
除此之外,冲进来的队伍都留在了大殿之外,只有冯公公像惯常那样恭敬地呆在昭誉帝背后。
对峙正到了关键之处,昭誉帝将那张薄薄的记录丢到宁王面前,只有两个字:“孽障!”
贵妃站在昭誉帝身旁,语气紧张,神情严厉对玉福说:“还不过来,那不过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孽种,怎配站在你身旁!”
玉福明显不信,尖声叫道:“不可能,事已至此母妃不用多说,我自与皇兄同生共死!”她转脸看向宁王,飞快说:“儿臣与皇兄忤逆自当死罪,但父皇何必连皇兄不是皇室血脉这种话都说出口来——”
她的声音在宁王阵青阵白的脸孔下消失,须臾后,她才以有些发飘的口气小心翼翼问了句:“皇兄?”
昭誉帝胸中一阵翻涌,他也看见了自己“儿子”的面色,他不免讽刺道:“看来吾‘儿’也早知端倪了吧?”
“儿臣,儿臣——”宁王话音连顿,“此等荒唐之事,儿臣从来,从来,不信——”
昭誉帝直视着宁王,冷声说:“那现在你知道了,此等荒唐之事正是事实!”
“父皇!”宁王叫道,“儿臣多年来承欢您的膝下,难道还比不得一张薄薄的记录?”
“你的承欢膝下就是挥兵逼宫!?”昭誉帝怒吼道!
“若不如此,等这一日来临,儿臣只怕已被上赐的一杯稀里糊涂送入地府了!”宁王也大叫道,但话音才落,旁边就传来玉福的一声尖叫!
宁王不由仓惶回头,朝玉福伸出手来:“皇妹——”
但玉福连连挥手,倒退着快步离开宁王身旁,她姣好的面孔扭曲着,不住用手搓揉手臂,似乎感觉到绝大的恶心:“你这贱民,你怎么敢,怎么敢,怎么——”
最后的声音戛然在喉咙之中。
宁王已抽出腰间配有的宝剑,闪电刺入玉福胸中又抽出。
玉福的面孔还定格在扭曲之上,她睁大眼睛,全身都失了力道地向后仰,如过去那些曾被她轻飘飘扔掉的任一东西那样委落在满是尘埃与泥土的地面上。
鲜血自她的胸膛泊泊流出,她眼睛木木地睁了一会,一句话来不及说出就涣散了。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贵妃一声不吭,已经晕倒在地。
场中便只剩下昭誉帝与宁王,还有冯公公对峙着。
须臾,宁王惨笑一声,目视着昭誉帝身后的龙椅宝座,一句话不说,横剑自刎。
最后只剩下昭誉帝与冯德胜了。
昭誉帝退后几步,坐倒在代表至高权威的龙椅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去找谢惠梅过来!”
冯公公依令退下,但此去不过一时,他就又回到昭誉帝身旁,还带来了谢惠梅的消息:“回陛下,外头传来消息,谢惠梅已经在家中触柱身亡……”
“鞭尸!”昭誉帝突然跳起来,他暴怒地在殿中走来走去,大喊大叫,“鞭尸,鞭尸,给朕鞭尸,还有这孽种,统统鞭尸,朕要他们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油煎刀砍,世世轮转畜生道被人宰杀烹食!”
他站在原地歇了两口气,又喊道:“滚,滚,统统给朕滚!——”
最后重重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候外城已基本平定,在家中的徐善然也得到消息。
她带着高楼上的一行人走下楼,径自入了新房,一派平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指挥着侍婢重新梳头均脸,又叫喜娘将那龙凤花烛点好,在套室的浴桶之内注满热水,桌面上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瓜果奶糖全部撤到小茶几上摆放,另置了一桌能管饱的席面放好,当然也不忘准备好伤药在床榻旁边最顺手的位置,而她则在打理好自己之后,打算继续盖上盖头坐到床沿上,算是将所有成婚该有的规矩都给完善了回来。
但恰恰好时间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在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完全,只差盖上盖头的时候,邵劲的声音已经从外头传来:“善善,善善——快让开!”
“等等,姑爷——”
旁边的棠心已经快手快叫的抓住了盖头,可那屋外的侍婢竟连几个呼吸的时间都拦不住,已叫邵劲直接踹开了房门。
一身红衣衫零零碎碎的人风一般卷进了室内,他谁也不看,几步向前后就准确地抓住徐善然的手,然后将站在屋内的人直抱起来团团转了好几圈,宽大的衣摆就是大红的牡丹那样团团盛放而开。
因生理而生的惊呼到了唇边,已经被理智化为一声轻笑。
徐善然将自己因被突然抱起而悬空的手臂轻轻放到邵劲身上,静静地感受着这毫无拘束的飞驰之感……也不知是多级以后,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邵劲也回过了神,将怀中的娇软轻轻放到地面上。
他目光闪亮地看着徐善然,兴奋过后,紧张也不打个招呼,忽然就降临了。
他只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徐善然半晌,才突然回过神来,面色一肃,特别认真地说:
“善善,从今天开始,我的车子房子票子小金库,就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