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奇异的是,这种高悬于空中的恐怖感觉并没有让邵劲慌乱。
相反,邵劲以非常快的速度彻底镇静下来。
当然,他的心跳在加速,脉搏在攀升,甚至额头上隐隐见汗,指尖也或许有肉眼不可见的颤抖……这些都是生理上因为紧张而起的应激反应。
但这些反应并不是因为恐惧,而也许是……兴奋?
但现在并没有时间给邵劲慢慢分析自己的心理活动。
他只是在精神镇定下来之后就听见了黄烙的声音:
“风节来了。”
曾经的宁王风度翩翩地笑道,挥手招来太监叫邵劲安坐,先是借着五日前昭誉帝骂旨之事对邵劲安抚一番,跟着话锋一转,直接问道:“这次过去,父皇可有对风节谅解一二?”
这就是在问他过去的时候昭誉帝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邵劲暗想,他恭敬回答:
“微臣多谢太子,陛下身体还未大安,刚才并未说话,不过应该已经体谅微臣了。冯公公倒是与微臣聊了一会,先是问了一些有关那夜大火的事情,接着又和微臣说了一些和殿下有关的话。”
“哦?”黄烙的脸色还是并未露出什么端倪,他不动声色问,“不知冯公公问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冯公公问当日那些歹徒是否抓到,是否伏法;又说了一些殿下小时候的事情,言语间似乎有些唏嘘。”邵劲四平八稳地回答,他的神色十分坦荡,一方面是最近装得多了演技等级一路飞跃,另一方面则自然因为他此刻所说的泰半都是事实,而剩下那些不尽不实的东西,比如冯公公悄悄给他的那个小东西,他又能够确定自己接到的时候绝对没有处冯公公与他之外的第三个人能发现。
邵劲所说的话并不出黄烙的预料。
被逼宫的父亲想要杀死逼宫的儿子,有什么出人意料的?
而他们特意捏着邵劲不妨,找去邵劲的原因,黄烙私底下暗忖着,多多少少也猜得出自己父皇是在病急乱投医,看看能不能暗中下出一两个棋子,盘活这快要山穷水尽的棋局。
但目下看来——
黄烙扫了邵劲一眼,这人还算识相。
只是这一颗棋子虽然暴露了出来,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其他棋子。
这一次的会面从进去到出来,包括行礼的时间,统共也不超过一刻钟的功夫。
现在的准太子,帝国真正的半个掌权人当然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一个还不入流的小人物身上。但哪怕是如此,黄烙几次召见邵劲的行为也叫京师中的其他勋贵大臣暗暗开始注意这一号人物。
不过注意归注意,要等到有人上来套交情、送礼、合作、乃至依附,显然还有一段十分长足的道路要前进。
此刻从宫中回到怀恩伯的邵劲更是一点都没有去想这些没头脑的事情。
他的关注点务实得多,就是弄明白冯公公在西苑见面时塞给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首先显而易见的,这是一个小小的高颈素色瓷瓶,不过半个巴掌那样大,开口用包裹着红绸布的软木塞紧紧塞住。
邵劲小心地晃了晃,没有听见声音。他再拔开塞子,用手在瓶口处扇了扇,同时嗅上一嗅,也没有味道。他这才找出一张纸来,将瓶口倾斜,小心地倒出了一点儿里头的东西。
是白色粉末状的细碎颗粒物。
这种既视感……
好像除了那种用途没有别的用途了吧……
邵劲沉默地想着,随即找来一个装着水的碗,用竹棍将粉末拨一点入水中。
粉末飞快地溶解在水里,那碗水并未变色。
可溶于水,溶于水后无色。
他抬起脑袋,左右找了一下,最先看见的是立于桌子上的威武大将军。
威武大将军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在以非常快的速度丧失活力,常常一整天的在一个地方发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场大火的后遗症。
一人一蛙对望一会,邵劲率先挪开目光,打算去厨房里找只鸡来试验。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想了想,不止袖了那个小瓷瓶,还随便找了个东西盖到碗上面,免得自己出去的时候发生什么注定抢救不及的意外。
如此几分钟之后。
鸡来了,鸡啄了两口水,鸡死了。
这只鸡特别干脆一点挣扎都没有的就倒下了,邵劲也面不改色的清理了这只,然后又找来一只,这次他紧闭门窗,将那碗水放在火上烤着慢慢挥发,大概一刻钟之后,靠在门上的他不再听见屋子里公鸡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一嗓子,打开房门进去一看,果然第二只鸡也步上了第一只的后尘。
能溶于水,有剧毒。
挥发,也有剧毒。
冯公公给他的东西果然就是毫无想象力的毒药。
这是在叫他找个机会直接毒死黄烙吧……
邵劲打开门窗,处理掉有毒物质,将那个瓷瓶妥善地放进自己新的荷包里。
这是一个墨蓝色的,掺杂以银线和金线绘制成的荷包,乍看上去朴实无华,但是放在光线下,以特定的角度来看,就像夜空那样充满了变幻无穷的色彩。
几乎在视线触及这个小东西的时候,刚做完有毒物质实验的男人就控制不了面部表情似的眉飞色舞起来。
他在装完东西之后又抚摸了一下这荷包,确保已经将它系在了自己腰带上最适宜的位置之后,才坐在桌案之前,拿起一只笔,开始写信!
这封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shanshan,jianxinruwu:(善善,见信如晤:)……”
这封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懂的密码写就的信在四天之后才被人送到大慈寺。
送信的人显然不是邵劲本人,否则他一定会诧异原本清幽的寺庙此刻像极了过年一样的热闹——无数的在京城中各个行当的掌柜连同伙计,好像不约而同的在不年不节的两天之内成群结队的来到大慈寺山下,开始攀爬蜿蜒而上,潜藏在山花树木之中,一时都看不见尽头的灰色阶梯。
他们不间断地从山路上来,其中的绝大多数是在前殿消磨上一天两天的光景,但也有一些富贵足够或者有些关系的人住进了后山的院落,本来十分清幽的地方很快就在这种人数增加的过程之中迅速变得如同市井一样喧闹。
陪着妻女住在此处的徐佩东仅仅两天就受不了了。
他明显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同意妻女上山住满一年为母亲祈福的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了,不过当他跟自己妻子提起的时候,何氏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虽说人是多了些,不过我先时问过主持,他们也就是住个三五日,忍忍就过去了。再说原本不发愿也就罢了,现下已经说了要在山上为母亲祈福一年,怎好住个几天就回去?我们规矩严谨一些,约束住下人,不叫外头的人照面也就是了。”
“倒是老爷你,昨儿不是得了山石先生的抵京的消息?老爷前些年就想拜谒对方了,难得此次对方从江南上来,正巧带丹瑜和善性一起下去见见,我和善姐儿就继续留在这里了。”
“这样也行。”徐佩东急着下山一半是因为吵,一半是因为这个山石先生。他很快说,“我把这次带上来的人都留下,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你就吩咐他们下去办就好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不用惦记着,这儿这么多下人,庄子里也时不时送东西上来,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何氏笑道,浑然忘记仅仅半个时辰之前,在她还没有和徐善然对话的时候,她曾有着和徐佩东一样的忧虑。
徐善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展信阅读。
那封由拼音写成的东西被她飞快的拼解了出来,信中邵劲并没有说很多其他的事情,只是详细复述了自己这两天的经历,说了有关昭誉帝与冯公公之间的事情,最后再委婉的表达一下自己对徐善然的想念——虽然这样的委婉在徐善然看来依旧太过直白了。
她先写了回信,第一是肯定邵劲的应对,接着才一针见血的指出邵劲的疑虑:昭誉帝直接杀人这一步并不值得太过注意,被逼宫的人想要处理掉逼宫的人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昭誉帝玩弄那些虚虚实实的东西,黄烙就会以为自己的父皇不想杀自己吗?
重点是在昭誉帝打算怎么杀人,选什么人杀人上面。
邵劲是昭誉帝不得已的选择。
但谁说昭誉帝只有邵劲这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了?
要紧之事大抵只有这样。
徐善然将自己的回信封好,交给那带信来的人再带回去。她本已离了桌案,真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又忽然想起那封寄来的信上的只言片语。
“善善,最近两天还好吗?老师不见了我应该大松一口气了吧?说实在的我每次看见老师复杂的眼神,也感觉很复杂啊……总觉得老师的感情太丰沛了,不愧是当今有名的学士啊!”
“老皇帝想拉我进宫就拉我进宫,非要在拉我进宫之前劈头盖脸的骂我半小时,说实在的,我认真听了一下,感觉如果我真的是他说的那种人,那活着简直是浪费粮食浪费感情罪大恶极,行动是错说话是错连呼吸都是错!”
“还好我的心得是铁浇出来的,这才叫做郎心如铁哈哈哈哈哈!”
“以及虽然冯公公说的都没有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有点儿戏,有点……唔,怎么说呢,就是心头忐忑?觉得仅仅是召我进去说一席话太简单了?他们怎么也应该再做点别的事情?”
“但我有点想不到他们应该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啊……”
是太简单了。
徐善然想。在邵劲的叙述之中,她差不多还原了邵劲面见昭誉帝和黄烙的情节。
而仅仅是昭誉帝那边,光凭着昭誉帝的态度,徐善然就心头有数:那一夜到底是仗着其他人都不在的关系才搅混了水跟两方都搭上关系。等过了那千钧一发的机会,只怕就算是暂时被囚禁的昭誉帝,也有着能渗透黄烙封锁的后手啊。
否则昭誉帝绝对不会让黄烙看出自己有意叫邵劲当探子——这个不叫对方看出也简单,只要在宣邵劲觐见的时候随便以一个理由,叫侍卫将其拖出去打廷杖,就能够直接给黄烙以两种暗示:一者是昭誉帝本身迁怒于邵劲;二者是昭誉帝黔驴技穷,在试探黄烙的底线。
可是昭誉帝并没有这样做……
徐善然停顿下来,一时竟说不好自己心头古怪的感觉是遗憾还是松了一口气。
应该是后者吧……
虽然前者对她的计划更有利,但不管怎么样,伤了身体总是不太好的……弄清楚了心情,徐善然又微微有些尴尬,本拟不再想有关邵劲的事情。可偏偏那些充斥着全信的愉快跳脱的口吻总是要钻进她的脑海里,她努力几番,却始终不能将它们排除在外之后,终于放弃似的想着:
好吧,确实很可爱,已经开始期待下一封信的到来了……如果对方此刻在这里,她一定拍拍对方的脑袋再摸一下。
就像是对待那种大型的毛茸茸的犬科动物一样,咳。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总能或多或少的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大慈寺此刻的情况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被关注着徐善然的另一个人尽收眼底。
她是国公府的大少奶奶杨氏。
杨氏同样出生勋贵世家,但这个世家到她这一代败落得有些厉害,之所以能嫁给国公府的三代嫡子,只因论起亲来,现任的国公夫人窦氏不仅仅是杨氏的婆婆,还是杨氏的姨姨,而当日两家指腹为婚的时候,杨氏的娘家也算花团锦簇。
大慈寺此刻的情况在外人眼里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在杨氏看来,那些京中保和堂,永泰楼,小刀金铺……等等店铺的掌柜和伙计连番上山,除了她一直惦念的那一件事情之外,还能有什么事情?
她前段时间里还暗自得意自己这个小姑子上山清修,现在却悔之晚矣:徐善然在国公府中不管私底下如何,表面上总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要做个什么事情总是得大面都在规矩里限制着;可等到她上了山,现在一看,不正是放鸟出笼,放鱼入海,叫她再没了任何顾忌?
她捏紧帕子,又暗想何氏,只觉憋屈极了:再没有见过这样糊涂的母亲了!好骗是好骗,可再好骗看不住徐善然又有个什么用处?说不定徐善然还是特意要去山上,好接下老太太那一大桩生意……!
可事已至此,杨氏手上并无太得用的下人,就算有,也用不到自己的在大慈寺的小姑子身上。她也无可奈何,既想着那一桩大财不能如此莫名其妙的没了,又度忖这是最后须瞒不过,只得去上房找婆婆窦氏去了。
作为国公夫人,窦氏的屋子里永远不缺来禀报的下人和事情。
杨氏耐心地在窦氏身旁陪伴服侍了大半天,才窥了个空,言说有事,让窦氏把身旁的下人都遣下去。
窦氏先皱起眉来,目光审视地看了杨氏一会,最后还是如了对方的愿。
等闲杂人等一走,杨氏便小声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个消息,以及之前做的那些事情都说了出来——其实统共了也没有多少,只一点,便是在何氏身上中了个疑根,后来徐善然私自出去被发现,倒真是意外,只能说是老天都要帮她一把。
窦氏并不曾意料到这桩秘事,乍然一听,脸色当即就变了。她的手中恰好拿着杨氏递上来的葡萄缠枝茶碗,她当着杨氏的面就将那茶碗摔到地上,差点跟着一巴掌摔到杨氏脸上,最后还是生生压下来,只怒不可遏指着对方问道:“你是得了失心疯不成!你作为嫂嫂作为长辈,这府里是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穿,好叫你没事要去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