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睡得有些不安稳。
一阵一阵的乱梦让她在半梦半醒间茫然无措地徘徊着,疲惫就像枷锁一样捆着躯壳,她的意识倒是还算清醒,但不管怎么样努力,总是来自冥冥中的紧张让她不能安枕。
这样的紧张到底是什么呢?
何氏苦苦思索。
这样的紧张,就好似……好似那天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终于在半夜被火光惊起,突然想看看女儿,结果却见到空无一人的室内那时的心情——好像从那天开始,她每天每天,都特别怕有一个人突然闯进来,指着她狠狠说:“何素雪,你教的好女儿,她做的那些龌龊事我都知道了——”
“你胡说!”她又惊慌,又愤怒,大叫道,“我女儿最是乖巧不过——”
“太太?太太?你是不是魇着了?”桂妈妈的声音挣破所有迷雾,重重传到何氏耳朵里。
何氏猛地惊起来,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好半天才就着窗外的天色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了,她问:“我刚刚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奴婢只听见太太你含混的嘀咕了不知道什么话。”桂妈妈忙道。
何氏送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桂妈妈虽关切地看着她,脸上却残留着些焦虑。她不由问道:“怎么了?”又突然急起来,“是不是五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桂妈妈忙说:“太太不要急,姑娘那边没什么,就是刚刚去念经的时候撞到了供桌,脚被供桌上的果盘砸了一下。”
何氏刚松下一口气就听见这句话,差点没提起来背过去,她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身旁的丫头都是摆设吗?现在怎么样了?”一席话说下来,再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她心烦意乱得不行,掀了被子便匆匆下床,“快给我梳洗一下我现在就过去看看!”
这话落下,满屋子的侍婢立刻忙得团团转,不过一时的功夫,何氏已经带着桂妈妈匆匆来到徐善然礼佛的佛堂之前。
她一眼看去,就见自己的女儿扶着丫头的手,似准备从地上站起来走走,不想刚迈出一步,那被砸到的腿使不上劲,整个人便又往旁边歪了歪。
亲眼见着了这一幕,何氏哪里还顾得了之前自己放下的“你要是不说日后就不要再同我说话”狠话,人还没跨进门口,口中就叫了一声:“小心些!”
佛堂里的几个人齐齐转头,别的丫头当然不入何氏的眼,何氏的目光牢牢黏在徐善然身上,一眼就看见对方微微发红的眼眶,这八年以来,她如何见到自己女儿掉一滴泪过?此刻心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跟在何氏身旁的桂妈妈最是知机,眼见着现下气氛正好,直说一句“我带着小丫头们去叫大夫过来”,便把母女两身旁的丫头都赶到了外边去,只一眨眼间,这个小小的佛堂就只剩下徐善然与何氏了。
或许是面对亲人的时候,人总有几分娇气,此刻徐善然面对何氏,是如何也做不到像邵劲面对太子那样,眼泪说来就来堪比奥斯卡影帝,最终也不过是声音软软的叫了一声“娘亲”。
何氏听得这一声,实在心酸极了,她说:“今生的儿女前世的债,早晚有一日你这冤家得要了我的命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徐善然少有的滞了滞,才接上话:“……母亲就这般不信任女儿吗?女儿前几日不过在思索要怎么把事情告诉母亲而已,母亲就说如此诛心之话……”
按说话到此时怎么也该掉一两滴泪,但相较于何氏真正伤心的表情,徐善然沉默一会后,脸上竟露出了笑容来。
她就带着十五六岁少女所有的娇憨的笑容走到何氏身旁,挽着何氏的胳膊到蒲团前跪坐好,低声嗔道:“娘,别的不说,你只想想,我们家大门二门三门,一道道门哪一个没有人把守了?外头进来仔细盘查的时候,里头出去就很容易吗?祖母在的时候,哪怕娘你要出去外边,也要先通过大伯母拿对牌,上上下下套车的套车,准备器具的准备器具,还没有一刻钟,这消息就传得半个府邸都知道了!”
何氏紧皱着眉头:“你是想说那一天晚上你没有出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也好似松了松,她不由自主地想:确实啊,府里规矩甚重,除了成年男丁之外,哪里有丫头仆妇半夜出门的道理?哪怕是用老的小厮和总管,出去也是要对牌好好记录的。女儿就是想出去,又拿什么办法出去呢?
这个道理一想明白,这些日子沉甸甸缀在心头的重石就一下子松了。何氏几乎立刻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也许不过是半夜在园子里走走……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不直说呢?
何氏这边念头纷乱。
徐善然的想法就简单而直接得多了,她心道这时候也只能叫老国公为自己兜底了,遂小声说:“那一天晚上我确实出了府,但祖父知道这件事情。”
这又是从没有想到过的可能,何氏大吃一惊:“什么!?”
这就是徐善然要告诉何氏的了。她再从容解释说:“娘,您还记得周姨娘的事情吗?”
“怎么说了这个……”何氏的脸上有些疑惑,“周姨娘害了病,挪到庄子上没多久就去了。”
“周姨娘是外人安插入我们家的探子。”徐善然说,“在那年,女儿刚好看到了周姨娘的一些事情,又恰巧察觉到府中不太对劲,便私下里悄悄和祖父说了,不想祖父十分高兴,以后便常与女儿说许多事情,女儿也顺着祖父的意思做了一点事……”
“做了什么事?”何氏紧跟着问,问过之后才意识到徐善然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一时间她又惊呆了,“等等,你说周姨娘是别人的人?”
徐善然肯定地点过头之后再说:“接触了一些外头的事物。比如女儿知道我们家在朝堂上的位置,知道我们的盟友和敌人,女儿手头上也有一些可用的人……”
何氏的喉咙干得发痒:“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父亲也不知道。”徐善然说。
“那你祖父怎么能!公公怎么能——你只是一个女孩子——”何氏气得手都打起了摆子,“我是小门小户中出来的吗!你是没有外祖家撑腰吗!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正该一辈子金尊玉贵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他们徐家的男丁都死绝了要把注意打到姑娘家身上了是吗!”
“母亲觉得我委屈?”徐善然轻声问。
“当然!”何氏都气得口不择言了。
“母亲为何觉得我委屈?”徐善然再问。
何氏这才发现女儿问话的时候坐姿端正,神情肃然。她咬牙:“你祖父太荒唐了——他叫你做事情的时候,你为何不先问问我?为何不问问你父亲?莫非你祖父让你连你最亲的人都不告诉!?”
徐善然避过这话题。她说:“母亲,我并不觉得有何委屈的。”
“你——”
“您先听我说。”徐善然说,“在我是一个女孩子之前,我是徐家的人。在我是徐家的人之前,我还是一个单纯的人。”
“忠孝礼义,我从小就学到大的东西;我既能为父母分忧,我为何不做?我既能为家族做事,我为何不做?我并未感觉到任何委屈,只因为我确实能做这些事情,我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更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事,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娘,你是不是希望我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何氏不语。她看着女儿熟悉的面庞,好一会才将手放上去,苦笑说:“我对你只有这个期望了。”
“那母亲正该高兴才对。”徐善然笑道,“我见得多了,知道得多了,就不会再让为随随便便的人不快活了。我为什么不快活呢?我有这么好的出身,有这么好的家人,我有挥霍不尽的钱财,我有忠心耿耿的下人,相较于外头那些吃了这顿没有下顿,穷苦到要将儿女卖给大户人家做佣人的百姓,我能活的快快乐乐,那我为什么不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呢?”
何氏抚着徐善然脸的手移到了对方的发髻上。
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看,就好像她好久好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女儿了。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才说:“……你喜欢这些事。”
这并不是疑问句,她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女儿了。如果自己的女儿不喜欢这些,如果自己的女儿厌恶排斥这些,那么女儿一定早早的就告诉自己与她父亲。
可是这么久以来,她从来没有从女儿口中听到一些蛛丝马迹,自己的女儿,显而易见,是在帮着她祖父一起瞒着他们……她怔怔地看着徐善然,一时之间复杂极了。
徐善然一时也没有说话。
她将脸埋入母亲的掌心,片刻后又伸手环住母亲的腰肢。
对方柔软的身躯比任何事物都更叫她安心。
徐善然轻轻说:“娘,女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喜欢,只是不讨厌吧。”
“而且这十几年间,如果有机会尝试去了解更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的不好的。”
“何况很快很快,女儿也不能承欢父母膝下了——”
这话一出,本来一脸怅然的何氏也哭笑不得,轻轻拍了对方的背脊一下,她呵斥说:“多大的女孩子了,怎么还嘴上没有把门,刚才那些话是你能说的吗?”
“只说给母亲听而已。”徐善然笑着抬起脸,冲何氏眨了眨眼。
何氏果然没能真正生女儿的气,她长叹一声,说:“你祖父应当没有对你的亲事多说什么吧?”
杨家的事早已经过去了,徐善然当然不会再将其拿出来节外生枝。她神色自然说:“当然没有!祖父虽说会让女儿做一些其他事情,但心里也是极疼女儿的,女儿的婚事自然由父母做主!”
还好,还好。何氏长长出了一口气,但她突然又疑虑道:“那之前——”
这是记起之前有过传闻的杨国公府的事情了,徐善然赶紧圆道:“当时女儿也以为祖父有这想法,不想等国宴上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女儿鼓起勇气去问祖父,祖父就与女儿直言说是误会,他怎么可能将女儿嫁给那样一个身体不好的人?”
何氏半疑半信地看了徐善然一眼,她倒是不怀疑女儿诓骗自己,只是担心自己的公公心中有别的算计,自此便打定主意其他可以不管,女儿的婚事绝对一步不让!
不过这时,她突然发现女儿脸上还有些迟疑,便狐疑问:“你刚才是在为你祖父说好话?”
当然不是!徐善然肯定摇头。
何氏紧盯着徐善然:“那你——”她看着徐善然,念头转了好几回,好一会了,才福至心灵似地问,“是自己有想法……?”
徐善然做不出脸红的表情来,便立时低下头去。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垂头之中。何氏心道自己应该又惊讶又愤怒才对,但刚才她实在接受了太多事物,此刻也调用不出更多情绪。
所以她不过略一沉默,便分外镇定问: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