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个家里、在外人府里、或者跌倒、或者落水、又或者掉了条裙子落了个手绢香囊什么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女子用这样的方式达到了自己抢亲的目的。
但这些女子大概都没有想过——当然包括徐丹青自己——有朝一日,她们可能会被这“良人”一巴掌甩在脸上,一点遮拦也没有的直接骂做“贱人”。
一时之间,震惊甚至压过了委屈,徐丹青结结巴巴、几乎不可思议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杨川正怒火中烧,闻言就骂道:“谁管你是哪颗葱!”再挥起胳膊还想甩徐丹青一耳光。
这回徐丹青有了准备,一下就跳起来,身手敏捷地躲了开去,同样尖叫道:“我是湛国公府的女儿!你敢这样对我!?”
她还有更深的心里话憋着没有说出口,可是不管是在心里还是脑海里,都有一个声音在恶狠狠地、震耳发聋的尖叫着:我是国公府的女儿——我是你未来的妻子——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你应该怜我惜我,尊我敬我,与我举案齐眉、推心置腹!我正要嫁给你了,我们才是一体的啊!
但最后的理智牢牢拴着徐丹青的嘴,不让她将这在心口翻滚发酵的句子大喊出来,只凶狠的、似乎又有些委屈的直瞪着杨川看。只等对方露出震惊的表情又忙不迭的道歉的时候,就矜持的原谅对方。
可惜她的这个念头注定不能付诸实现了。
听见徐丹青的尖叫,自地上站起来的杨川倒是真的愣了一下,但讪笑与嘲讽立刻就浮现在他的脸上:“湛国公府,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徐丹青!”徐丹青抬头挺胸,凛然说,“我是湛国公府的四姑娘!”
不想这句话才出口,她就看见站在自己对面的杨川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连和她说话都懒得了,只一脚踢向已经因为眼下这一番争执而迷迷糊糊醒来的小厮身上,将人重重踢醒:“快起来,少爷我碰见了一个疯婆子!”
“……哦,哦?”那小厮按着帽子一溜爬起来,动作虽然利索极了,但眼神还涣散着,明显没有真正闹明白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说,“少爷,我们怎么被人敲晕了?”又想起混睡前看见的那一幕,忙道,“少爷,那女人没有撞到你吧?要死了,哪里来的贱货大白天里就发骚着要往爷们身上靠的!——”
徐丹青的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她气得浑身颤抖,却又仿佛词穷了一样说不出反驳话来,慌乱之间只想着以哭和晕倒来对应这赤裸的轻视,可是想要这么做的时候才发现周围没有一个自己的人,她要是晕倒了,也不知道这一对主仆会做出什么,要是哭的话……没等徐丹青想明白自己哭出声来会不会引得杨川的疼惜,就听见杨川冷冷的说:“把这女人带回去,我慢慢炮制她。”
带回去?
她的脑袋至少还有一半正常。
聘者为妻奔则做妾的道理她还懂得。
何况炮制是什么意思?难道杨川一点都不在乎湛国公府?
她正不可思议的想着,就听杨川再讽刺地笑了笑:“还有,下次要冒名顶替哪家千金,先花点功夫打听清楚情况再来吧,湛国公府的四小姐?早在八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什么?
徐丹青没明白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她正要高声而愤怒的反驳,脸上就被那得了杨川命令的小厮又打了一下,这回她没有躲过去——不止没有躲过去,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刚被打完就感觉到双手被人狠狠扭住,拉扯着向前!
她感觉自己其实喊了什么。
——她喊了什么呢?
大概就是自己的身份和诅咒杨川的话吧,她的脑海乱糟糟的,此刻也根本没心思去讨好什么杨川抢徐善然的婚事了,只想着挣脱对方的控制,想着要去见自己的父亲母亲叫他们告诉自己自己还是国公府的女儿——可是双手被一个陌生的男性牢牢的抓住。
这不是她未来的丈夫。
这只是一个低贱的奴仆。
甚至这个低贱的奴仆跟着看不起她,他对她毫无尊重,他就这样用力地拽着她,在她挣扎的时候毫不留情的扯她的头发,打她的脸,她头上的金银首饰全部被这个奴仆悄悄的拔走了,她想去抢这些最近才由徐丹瑜给她的东西,那小厮似乎发现了,这一次他的巴掌又重又狠,将她的脑袋直扇到一边去,耳朵都充满了轰鸣声。
这还不止。
那小厮在随后就抓着她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重重朝树上撞去!
粗粝的树干与额头相碰,没有等徐丹青反应过什么,甚至没有多少疼痛,滴滴答答的艳红就灌注入她的视界。
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连一开始剧烈的挣扎都变慢了,徐丹青只茫然地看着天空,看着树木,看着前头转也不转脑袋的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
这跟她设想的根本不一样?
不是应该……不是应该杨川被她打动,对她心生怜惜;她回家对父母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代替徐善然嫁给杨川吗?
一个身份高贵的病秧子可不是徐善然的好选择啊,她这是在帮徐善然呢,她是好心好意的在帮徐善然呢……可是不应该啊,不应该的,杨川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呢?徐善然怎么可能甘心嫁给这样的人呢?
徐善然会看上的,那个狡诈的、狠毒的妹妹会看上的人,就算有身体上的缺陷,不应该也是如芝兰玉树般风华绝世的男人吗?
那才是她想嫁的、她想要争取的丈夫啊!
位于树林间的小道并不算幽长。当那稀疏的树林、铺着石板的小道,似有若无的潺潺水声一同消失在身后,而眼前的景象也在此豁然开朗的时候,徐丹青的视线里又出现了其他的行人。
她在迷迷瞪瞪看着他们的时候,那些人也正在侧目看着她。
啊……是了,我现在狼狈极了。她还这样呆滞地想着,甚至想抬起袖子遮住面孔,但那捆住双手的力道传到脑海中提醒她此刻状况的同时,她也骤然惊醒过来,顾不得其他,只朝那些人大声叫道:“救救我——”
更多的人在这时候将目光转到杨川三人身上。
但杨川一点都不急,只回头呵斥一声:“叫这贱婢老实点。”说罢连向周围的人解释都懒得,径自就带着徐丹青往自己的帐篷中走。
徐丹青用力挣扎着,还想再叫,可是论力气她如何比得过男人?而女子的声音再尖再高,也不能透过塞进嘴里的布传出去。
她就这样被人拖着一路招摇着自无数人的眼皮子底下过去。
她焦急的、用目光哀求自己看见的每一个高贵或者低贱的人。
可是不管哪个人,他们的眼底都只有好奇。
他们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她被人拖走,或者朝她指指点点。
毫无道理的,徐丹青突然就响起了杨川刚才说的话。
“下次要冒名顶替哪家千金,先花点功夫打听清楚情况再来吧,湛国公府的四小姐?早在八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如果徐丹青去世了,那她是谁呢?
如果她不是徐丹青,那生命前十一年的时间,难道都是她臆测出来的吗?
她能清清楚楚地将自己记忆中的那些事情复述出来,可为什么没有人听她说话?
她还有一手好的画技,她当日在各个府邸的小姐中留下那么多画来,只要她在动笔,她们肯定能认出来,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认出来,可没有人让她这么做——她是徐丹青啊——她就是徐丹青啊!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
父亲呢?母亲呢?徐丹瑜呢?国公府的人呢?
他们怎么都不出现?
徐善然呢?徐善然怎么也不出现?
徐丹青忽然之间就惶恐极了。
可是太迟了,她被拖进帐篷中,被掼到地上,她跳起来还想跑——但这是她今天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拳头、木棍、还有鞭子,会如雨点一样自天空中落下!
她觉得自己发了一场恶梦。
而比恶梦更可怕的,是她好像陷在恶梦之中,怎么也出不去了。
此刻邵文忠父子的帐篷之内。
闭合的帐篷挡住了外头的光线,一点烛火在帐中慢悠悠地飘摇着。
邵文忠捻须微笑的看着邵劲,说:“最近在炎玉兄那里学得怎么样?明年下场可有把握?”
不能事事都透底。可是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你毫无用处。
邵劲回答:“老师说我还有所欠缺,不过明年下场感觉一下考试的氛围倒是正正好的。”
徐佩东在整个帝国中也算是有名气的大才子。
他教的学生不多,但说了会中的,目前好像还没有落第的,因此他现在说自己的儿子可以下场去做题,一桶水不够满,装个六七分也是有的。
如果能考中进士……
邵文忠心中想着,便觉自己平常有些疏忽这个孩子了,思忖着日后还是得抽时间注意一下,考校对方的功课。
只是终究有一点,这孩子的出身……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邵劲一眼,又随口问了一些有关国公府与徐佩东的情况,邵劲都一一清楚回答。
邵文忠便笑道:“劲儿对老师和国公府都很了解?”
这话听起来像是聊天中的随口一问,但邵劲的心头还是立刻咯噔了一下,素知邵文忠性格的他当然不会以为这就是眼前男人随口带出来的话题——这绝对是饱含深意的问话!
他同时还想到了徐善然在之前叮嘱他的话。
少女柔和的声音此刻仿佛还响在额际:“邵大哥,如果你父亲问及你了不了解国公府、了不了解老师,你要表现得你自己很了解。有机会的时候,你还可以暗示对方,你不止和老师相处的很好,和我也相处的很好,你甚至可以影响我的一些决定……”
邵劲知道徐善然让他在邵文忠面前说这些肯定是另有用意,也就是说,哪怕他照着说了也不会对徐善然有什么影响。
但也差不多就在他听见徐善然的这一席话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暗搓搓的否定了这个建议。
在邵文忠面前说我喜欢的人?然后再看着对方打我喜欢的人的主意?
才!不!要!
邵劲特别不高兴!
不过就是没有徐善然的那一段,邵劲也能表现得自己很熟悉国公府的样子,因此邵文忠问了这句话之后,他就十分谦虚的表示了自己确实非常熟悉国公府也确实非常亲近自己的老师。
邵文忠挑了一下长眉,突然转对邵方说:“方儿,你先退下。”
邵方现在也在衙门做事,养气功夫比小时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只见他对着这明显的支开自己的举动也只笑笑,站起来十分恭敬的拱手告退,退出帐篷的时候还细心的帮着将帐篷的帘布遮好。
帐篷之中只剩下邵文忠与邵劲两个人。
邵文忠打量邵劲片刻,缓缓说:“为父知道过去素来对你多有忽视……”
子不言父过!邵劲说着一通能让自己反胃的长篇大论的表白,表示自己绝对没有怪邵文忠,不止不怪,相反他此刻还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报父亲的养育教诲之恩!
邵文忠不置可否,只一一听罢,然后问:“你刚才说你能收拾你老师的东西?若我叫你将一件事物夹紧你老师献给圣上的书画之中……”
仿佛一声闷雷在邵劲耳边炸响,叫他身体都好悬晃了一下。
将一份东西夹在徐佩东呈现给圣上的书画之中?
他一向知道邵文忠丧心病狂毫无廉耻。
他似乎没有真正想明白邵文忠到底有多丧心病狂,又到底有多毫无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