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湖园的水碧粼粼的。
红红白白的锦鲤在靠近山石与水草之间摇曳着长长的尾巴穿来穿去,那长在岸上的鸢尾叶子垂到水面下,被风轻轻一吹,就带出一串冰凉入骨的水珠。
徐善然来到这里的时候,邵劲正蹲在岸边。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水和鱼,从背影看去就像一块石头那样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这一次没有带丫头,就自己走到邵劲身边。
许是垂着头的邵劲看见了她衣衫下摆,一直不动的人突然闪电伸手,徐善然还没有怎么看清,邵劲就从水里捞出了一条鱼来。
这是一条尺长的红色锦鲤,一出水的时候在邵劲手头上挣扎得十分剧烈,几乎将身上的水甩了邵劲一脸,好几次都差点仗着自己身上滑溜的鱼鳞从邵劲手中脱出去。
但它最后也没有能挣脱。
因而仅仅过上一两分钟,它的挣扎就慢慢停了,但最后甚至只能翕动着嘴唇一下一下的呼吸。
“五妹妹。”邵劲开口说话,“你如果看到受伤的、濒死的动物,会心生怜悯,出手救助吗?”
“母亲会的。”徐善然以平稳的声音回答邵劲。
邵劲并没有在意徐善然说的是谁。
在徐善然回答了他想听的答案之后,他就点点头,用双手抓住鱼身,将鱼轻轻放入水中。
那刚才还濒死的锦鲤一接触到水,就跟立刻活了似的,只一甩尾巴,就自邵劲双手中挣脱出去,几下就潜入水中不见踪影。
邵劲拍了拍自己的衣衫,也并不在意湿漉漉的双手将衣衫都给弄湿了。
他自岸边站起来。
蹲长久了的双脚有些酸麻,肌肉如同被无数细小的针刺一般的疼痛。
可这样的疼痛也根本无法掩盖翻涌在他胸口的怒火。
怒火是自刚才看见那位老人之时就兴起了,且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褪,只如被困在牢中的野兽一般越来越阴烈。
邵劲的声音很平静:“五妹妹,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哪怕看见一只兔子,一只狗受了伤、忍受疼痛或者挣扎求生都会被感染,都会心生怜悯进而出手相助。而绝大多数人,哪怕并没有这样的善良心软,也做不到对自己的同类下手。可还有一些人,他们不止对和自己同样的人下手,下手的还是曾经帮助过他的,爱着他信任他的人们——”
“就为了权势与富贵吗?”
“他有多大的嘴?他就是拥有全天下的财富,一天能够吃六餐饭吗?他有多大的身体?他就是当成了皇帝,一个晚上睡两张床吗?”
“他杀了一心爱他慕他的妻子,就为了取一个权贵世家的庶女;他为了自己的行为不被暴露,回到那个曾经接受他的小庄子里,闹得妻子的娘家家破人亡,下人或死或走,妻子的父母在出外的时候直接掉入悬崖死了,而当年救起他的、给了他户籍、安排他住下,又延请老师还说服父母一力将自己妹妹嫁给他的兄弟,家也破了,手也残了,舌头被剪断,自己也疯了。”
“他也真敢做,半夜睡觉的时候,就没有怕过恶鬼来索命吗?”
徐善然一直没有言语。
怀恩伯邵文忠是新贵。自十年前以二十有六的年纪金榜高中,堪称一时俊彦,很得今上的青眼,又在同时结亲临城候,娶了临城候的庶女也就是现在的怀恩伯夫人姜氏,这十年来可谓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至于邵文忠的过去,朝中并没有太多人在意。
大多数人也只知道当年查档的时候,邵文忠是个南方村里出来的孤儿,家里人早在一场大水中没有了。这些年他一边读书一边给人帮工,很是不容易,在士林之中的形象也算是两袖清风的耕读之人。
大概这些知道了一鳞半爪的人都不会想到,邵文忠早年虽说落难,却很快被人救起,之后就是锦衣玉食一路读书;而他也不仅停妻再娶,还为了遮掩事情,将原配的一家都赶得赶,杀的杀。
连当年那救了他一条命把自己妹妹嫁给他的那个兄弟,若非跑得快,也早就死了;可就算跑得快些,也是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对于这世界上的某些人来说,也许真的没有良心、道德、羞耻这样的字眼。
那些人生而应有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能在他们身上看见。
“我该怎么办?”
邵劲自言自语。
他这一世没有和生自己的母亲相处过,不知道那妇人的名字,不知道那妇人的性格,甚至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本应该闪现出来的轮廓也被怪诞的色彩和扭曲的线条所替代。
邵劲知道自己母亲死前的疯癫。
所以他不意外自己曾经听到的诈尸、闹鬼什么的。
他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疯病是被人硬生生折磨出来的。他不知道,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恶鬼更可怕。
我该怎么办?
徐善然听见邵劲的疑问。
她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如果有一天,国家、社会、法律、舆论、道德、任何一点都不能再帮助你。
如果有一天,你再没有任何的亲人可以依靠。
而你身负倾尽三江五海也洗不去的深仇与怨怼。
你会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徐善然问自己。
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到睁开眼就是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闭上眼还梦见这件事情,到看见任何人任何事都想着这件事情寻求这个答案。
她最终明白了。
当我再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当我再找不到人能替代我承担那些责任的时候,当我还没有懦弱愚笨到底还能够选择的时候。
——杀。
纵佛陀怒目群鬼欢号,纵世有十八重地狱重重苦厄。
我怡然不惧。
“怀恩伯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徐善然不疾不徐的说。
“当日他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刚刚金榜高中的书生,虽鲤鱼跃龙门,可这势力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聚合的。再想想怀恩伯做了什么?他构陷了同样取得秀才功名的舅兄,杀死了妻子的父母,又私改了自己的籍贯档案。”
“是姜氏的娘家吗?”邵劲的声音有些哑。
“……不。临城候畏首畏尾,向来只爱做那锦上添花,稳赚不赔的生意。当日临城候是候,现在临城候还是候,从头到尾在金殿之上都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一个角色。临城候有什么必要帮怀恩伯做下这种事情?”
“那是?”邵劲问。
徐善然却没有回答。
她有一些猜测,可是这样的猜测并没有凭据。
怀恩伯与宁王的外家有联系,这看起来像是宁王会布下的棋子。可是士林向来自成体系,朝中派系林立,就是今上也需要借力施力,不可随意而为。
当年的宁王有这样的能力吗?
可若是那个人……若是将周姨娘安插在她家里的那个人。
——她觉得帮怀恩伯做下这些事的,就是将周姨娘安插在她家里的那个人。
今日第一封给她的信里,有关周姨娘的事情,他们查来查去,查到了候毓身上。
她已经去祖父那里过了,祖父那里得来的消息,也正是候毓,可是祖父还比她更多查了一步。祖父查到候毓是宁王的人。
宁王的人。
对象自此锁定了。
可她知道,从许多年之后,她清楚的知道,候毓这个锦衣卫同知一开始是借着宁王的手升上去的没错,可他真正说来,并不是宁王的人。
他是阁老的人。
现任的阁老,谢惠梅。
而这位阁老……在许多年后,宁王临朝之际,已经一手遮天,言出如旨了。
当年的魏水秀、冯庆元、还有她的丈夫林世宣,正是为了当这阁老的副手,当这一朝的次辅争破了头抢破了头。
徐善然不知为什么微笑了一下。
这一次若非她是重活过来,只怕也如祖父一般自此将目光落在宁王身上。
她大概还是输了。
可现在已经找到了人。
而这一辈子还这样长。
她不会一直输下去的。
徐善然的目光落在邵劲身上,她问:“想杀了他们吗?”
同样的问题她曾经问过邵劲一次,那一次邵劲回答得干脆利落。
可这一次,对方没有回答,而她也从那晦涩的目光中看见了答案。
她轻声地、平静地再说:“不能就这样杀了他们。还有人站在他的背后……”
轰隆的一声雷响,大雨瓢泼而落。
站在远处的绿鹦匆忙将雨具送上。
徐善然接过了将伞撑开,一半遮住邵劲。
邵劲抬了一下头,小小的雨伞并不足以将站得有些远的两个人都遮住,他能感觉到一半的身体被雨水笼罩,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打湿,冰凉的液体自布的缝隙中渗进来,又将布与皮肤紧紧黏住。
是一种有如爬行动物皮肤的阴冷与冰凉。
这整个世界似乎都被雨幕所笼罩了。
所有的花木建筑都被罩在烟雨之中,朦朦胧胧。
只有还站在他面前的人,清晰一如往日。
邵劲扯了一下嘴角,他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很想把站在面前的女孩子抱进怀里,也不知道是想安慰自己还是想安慰对方,也许两者都有?
可他不能这样做。
理智反反复复地提醒他。
他不能这样做,以前不能,现在不能,将来呢?将来也不能吧?
乱糟糟的脑海里在这一刻挤进了很多的想法,可只有这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反反复复地提醒他。
就如同魔怔了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另有小厮拿了雨具过来,徐善然收回伞又退后了两步。
这时候远远的似乎响起了一些喧闹,跟着喧闹就蔓延到了这里,他看见有小丫头撑着伞迎着风快步跑到了这边来,和绿鹦说了些什么。
站在一旁的绿鹦似乎整张脸都亮起来了。
他看见绿鹦凑到徐善然身旁,他听见对方说:“姑娘,姑娘,四太太被大夫诊出身孕了!”
母亲有孕了?
徐善然呆了一瞬。
正是这时,远处的天边划出一道亮白的闪电。
徐善然撑着伞,透过雨幕,对着那道有若白虹的闪电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一幕全落入邵劲眼底。
他下意识地、自己也没有发觉地跟着笑了一下。
尔后,耳朵中才捕捉到闪电之后的隆隆雷声。
雨越下越大了,湖畔的草木在风雨中摇摆,也被风雨洗得越见明艳。
邵劲与徐善然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