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说来其实也不太复杂。
邵劲这边一头雾水是因为不认识对方,根本没个思考的方向。
可对于徐善然而言,要分辨出一个人是什么人,却并非一定要见过对方。
这对于许多积年的老人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从谈吐、从衣着、甚至从一个小小的动作上,他们就能够分辨眼前的人到底属于什么个阶级。
而刚才那人一身湖蓝色纻纱衣裳,脚踏方头靴,头顶凌云巾,既不是那来客中有的打扮,又并非小厮仆佣之流能够穿的,倒和街上那些帮闲时兴的样式差不多。
至于今日府中怎么会出现帮闲……徐善然还真的知道,今日府中有谁把这些帮闲给放了进来。
先是大伯母院中的丫头将林世宣叫走,接着又是把她二哥的朋友卷进来,她进内书房的最后一关也就是大伯父了,要不好好利用这一局,可真对不起对方的着力布置,只需在那林世宣来到之前往水中一栽,然后顺着水边布置以雷霆手段去查,既不会坏了自己的名声,又能将大伯母和她二哥都拖进水中来,到时候他们面对铁证如山,只怕都是有口难言吧?她记得自己这个二哥素来是有点江湖义气的,只怕还真会将事情给扛起来。到了这一时,大伯父恐怕也再说不出不叫她进内书房的话来了。
“端的是个好计策啊。”徐善然低声说。说罢又想:
其他便罢了,倒是没有想到那人连她要进小书房的事也能知道。
这真是拔出一颗萝卜,不知能带起多少泥来。
思索之间,徐善然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她顺势左右一看,含笑与绿鹦都早过来了,也不知都在院子外转了多少圈。
她将两个丫头招到身旁来,吩咐了几句话,便让她们自去准备。
也是同时,那早早请好的戏班子已经到了家中,何氏正带着一众夫人往那边走,周姨娘本是落后一步留在厅中看着那丫头收拾东西的,等差不多了正要出去,不妨何氏的贴身丫头胭脂自外头走进来,一见她就笑着行了礼:“姨娘好,我们太太叫我来问姨娘件事情呢。”
“姑娘且说。”周姨娘忙侧身避过这礼,又回了一半,这才问,“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倒不是其他什么,就是四爷正好自外院进来,就与太太一起坐下看戏,估摸着要一些时候才会走。”胭脂笑道。
这周姨娘早说过了是与别的府中的姨娘不同。别人家的姨娘是恨不得巴住自家老爷把正头太太给挤开,而这位姨娘自生出了那对双生子之后,是没事就不愿意在徐佩东眼前露脸,刚生孩子那段时间,徐佩东也会记着这位姨娘,时不时要过去看看,但是周姨娘每次要么托病要么没两句话就催徐佩东走,再加上徐佩东又不是个好色的,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当屋里没有这个木头人,只守着何氏过。
也是如此,胭脂在外头见着了徐佩东过来,这才特意回来与周姨娘说上一声,免得她都出去了还要再躲回来。
果然周姨娘一听这话,立刻就说:“既然老爷与太太都在,那我就不出去了。”
胭脂又说:“太太也是这个意思,还说周姨娘若呆得无趣,也可以去她的小佛堂那里权且上柱香,再拣拣佛豆什么的。”
何氏的小佛堂和老夫人的差不多,也是向来亲力亲为,不大叫旁人进出的。现在愿意让周姨娘进去稍坐,不是惩罚,全是信任了。
周姨娘日日呆着何氏身旁,对这点当然心知肚明,垂头就笑着应了声好。跟着也无其他事情,便直接往那佛堂走去。
只是等她进了佛堂之中跪坐在蒲团上,见着胭脂还没有出去的意思,不由讶道:“姑娘还有其他交代?”
胭脂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也并不是,只是今日身上有些不爽利,我也是借着回来知会的功夫歇一下呢。”
周姨娘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也不再管坐在外头歇息的胭脂,自己拿了小锤轻轻地敲着木鱼。
咚。
咚。
咚。
远远的似乎传来了些什么声音。
她继续敲着。
咚。
咚。
咚。
远远的声音清晰了起来,那是有人在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姑娘落水了,姑娘落水了!”
坐在门口的胭脂有点好奇,自小杌子上站起来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可周姨娘不为所动。
她继续敲着,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敲着。
一下、一下、再一下。
每一道敲下而响起的回声,都要再结结实实地撞到她心坎上。
外头与众夫人一同看戏的何氏自然也隐隐约约听见了这个声音。
她有点不安的在座位上动弹一看,都没注意那有女孩子过来的夫人脸上各异的神色,正想叫丫头去后边打听一下,却听见一群女孩子的谈笑声,再转头一看,这一群女孩子不是徐善然与那些来这里做客的女孩子还是谁?
这一群女孩集体过来,自然往那自己母亲的方向跑去。
众位在座的有那女儿的夫人见到了自己的女儿无恙,也懒得去想那姑娘落水是怎么回事,便又说说笑笑地看那台上正精彩的戏文。
这时徐善然也坐到了何氏身旁。她先喝了何氏叫喝的一口水,答过何氏那些“刚才都与小姐妹们玩什么”的问题,目光一转,便落在坐在何氏近旁的姜氏身上。
她甜甜笑着叫了一声伯母。
姜氏的庶子正是徐四老爷的弟子,是以姜氏在这席上的位置能比许多地位还高的夫人都更靠前,现在徐善然叫姜氏声伯母也算是常事。
姜氏倒对徐善然没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听得这么一声,便笑着赞道:“善姐儿养得好,年初时见还没这样健康,现在可精神极了。”
何氏也是谦虚,只说:“是越来越皮了。”
“孩子便是要有朝气,哪怕女儿家的,皮实一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姜氏说道。
对于这句,何氏心下是极为赞同的,便和姜氏亲亲热热的交谈起来。
徐善然只在一旁吃着果子,半途了突然冒出一句话:“母亲,今天半天了都没有看见邵二哥,他是不是在外院爹爹那边?”
正和别人说着话呢,加之女儿问的又是丈夫的弟子,何氏也不特别在意,只随口说了声:“兴许是吧。”
徐善然就说:“爹爹最近有什么事都爱叫邵二哥,也不知怎么就有那么多事情了,今天我都还没有见着爹爹的面呢。”
何氏听得就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是不是吃醋了?怪你爹爹最近没有陪你来着?”
徐善然只哼了两声,目光同时朝姜氏的方向轻轻一瞟,就将姜氏的神色收入了眼底。
脸上还带着笑容,可眼神真是说不出的阴郁。
哪怕邵劲能为家族争光,也恨得咬牙切齿吗?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庶子有出息对家长而言是争光,对主母而言只是更是心尖刺喉中梗。
还是得试试姜氏到底对邵劲有哪些心病。
而就邵劲所说,他的母亲刚出生就死了……一个丧母庶子叫嫡母恨成这样,大帝也无非就是那些后宅那些宠妾灭妻的事情罢了。
徐善然还在思考间就引了话题,叫何氏与姜氏说起了周姨娘的事情。
何氏这样性格的人,还能说出什么来?无非是周姨娘如何本分,自己与周姨娘如何相得,想那妻妾也并非统统要争锋相对而已。
姜氏面上一一都笑着应了,实则心底不以为意极了:妻妾并非统统要争锋相对?妻子倒是可以用贱婢去辖制着贱婢,可除此之外难道还能与贱婢有什么关系?这国公府的四太太表面上看着是个面团一样的人,实则只怕刀子是藏在心间,否则怎么能拿捏得那周姨娘说站不敢坐着,说笑不敢哭出来?
又说道周姨娘现有的儿子,而何氏膝下就只有徐善然一个女儿。
姜氏又更不以为然了:可见这女人啊,不管再厉害,肚子不争气都是没有用的。
自己母亲与姜氏说话的过程中,徐善然一直在观察着姜氏的神色。
眼神里有些不以为然,却没有其他仇恨的情绪。
倒不像是在妾室身上吃了大亏的……那她这么恨邵劲做什么?
正自想着呢,何氏已经和姜氏说到了正头嫡妻上,何氏笑道:“这女人啊,不拘生在怎么个环境,那些稍有志气的,都是宁肯做小厮的娘子也不入那富贵窝里当个妾。要我再说,不说是妾,便是继室,也是能不做就不可做的,前头有个正头娘子的,婆婆丈夫日日拿你与对方比,苦也不苦?再留下几个孩子,就更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了。”
姜氏微微笑着,附和似的点了点头。
何氏恰好有些口馋,待要含一颗最近爱吃的酸梅,桂妈妈已经端了那养生汤上来,笑道:“太太且先喝口汤再吃不迟。”
何氏虽接过了碗,到底说上一句:“今日宴饮呢,一天不吃也没有什么。”
桂妈妈笑道:“可不成,这可是姑娘在书堆里翻了那无数的书,又找大夫亲自看过的方子,便是为了这一片孝心,太太也得日日喝着。”
何氏也没真不想喝,得了这一席话只得无奈的笑笑,顺便摸了一下徐善然的脸。
可这时候,徐善然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何氏身上。
她看见姜氏抓着帕子的指关节微微泛白。
这是紧张在意?
刚才在说的是什么?正头嫡妻,不当妾,不做继室。
这个话题为什么叫姜氏紧张?——姜氏怎么会因为这个话题紧张?
正自疑虑着这点,徐善然就见一个丫头自外头小跑到何氏身旁,高兴地说上一声:“四太太,三舅老爷赶回来参加五姑娘的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