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位于外院的宽大树叉在几个时辰之后又一次被人光临了。
之前才见过宁舞鹤与徐善然争执的邵劲好奇会发生什么事情,与同样接到消息好奇宁舞鹤来干什么的何默一起偷偷摸摸地跑到树下,对视一眼之后特别有默契地一个替一个掩护上树,一个帮另一个快速上树。
宁舞鹤来到这里的消息当然不独这两个人知道,因此心思最灵动的两人刚刚在树上蹲好,任成林与何鸣就一起摸了过来。
他们在底下抬头张望一下,很快就自固定的地点看见了两个人,顿时无语道:“你们这是爬树爬习惯了吗?”
何默催他哥哥:“快上来,那位在里头呢,现在已经和姑姑说上话了,你赶紧点,别赶不及了。”
邵劲也邀请任成林说:“上来看看,怕什么,我师父你义父会打人板子吗?”
这个?“好像不会。”任成林下意识说了一句,主要是之前有过好几次接触,他现在还真的心头痒痒的,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这里,便咳嗽一声,两手抓着树干,飞快爬上去了。
剩下最后一个何鸣站在底下,他望着一起出来的三个伙伴都站在上头,深觉自己没有第二个选择,便也跟着往上爬……爬上去的过程中,他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做‘从众心理’。
总之最后四个人还是像下午一样蹲在了那枝大大的树叉上,任成林在问邵劲:“进行到哪儿了?”
邵劲也在问何默:“怎么你们好像都认识里头那个人的模样?”
玩得好的男孩子间反正没有多少秘密,再说宁舞鹤去沐阳侯府外骂人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要是不说别人还以为他们何家做了什么亏心事呢。何默挠挠头,就说:“那里头的血缘上算是我们的亲戚,不过名义上不是了。”
邵劲愣了一下:“怎么说?”
“就是做错事被逐出去了!”何默说。
——类似于登报申明断绝父子亲属关系?邵劲想。
不过在现代虽然可以登报申明,但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的。倒是现在……邵劲看看面前的双胞胎,再想想今天见到的宁舞鹤,倒是有点了悟了:现在的话,看来说断绝就能断绝啊?
正自思考着呢,任成林突然说:“我怎么觉得他像是想揍人的样子?”
其余几人齐齐一怔,也不再说话,俱都向前方看去,只见在屋子里的宁舞鹤突地挣开何氏的,朝后连退了好几步,远远瞧着那身子似乎也抖得厉害,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其他什么。
“小丫头妹妹现在不在!”
差不多同时响起的两句话重叠在一起,说话的邵劲与任成林有点惊讶地互看了一眼,就听何默突地笑了一声:“你们傻了吧,这事找表妹有什么用,我姑姑身旁的侍女都会功夫的!”
何鸣默默地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表妹不在!”给咽回了喉咙,他尴尬地咳了两声,附和何默:“嗯,没错,姑姑当年陪嫁的侍女都是祖父祖母一起选的,桂妈妈最是厉害,据说上阵杀人都不含糊。”
任成林和邵劲都关注着屋内的情况,一时没来得及对这件事情表示惊讶。
不过两人只专注听了一会儿,任成林就恨憾道:“距离太远了,他们说得又小声,根本就听不见什么。”这都已经从遮遮掩掩听壁脚进化到只恨壁脚的位置不太好的地步了。
是谁说古人接受能力差的?明明进化得很快嘛。下午时候还使劲忽悠才把几个人一起忽悠上来的邵劲心里头嘀咕,也不再管其他人,只顾竖着耳朵听那里头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且说何氏刚刚执着宁舞鹤的手,落了一番泪倒叫这个自小跟野草一样长大的少年浑身不自在,只觉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想要安慰,又想到那何氏宗族早将自己出族放任自己如孤儿般长大;想要甩手拔脚就走,又有不知名的力量将他钉在了原地,最后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只得木着脸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何氏也是一时被触动心绪,在桂妈妈并几个贴身丫头的安慰下很快就收了泪,转叫桂妈妈自行李中取些东西出来。
本身就是侯府出来的,又一直都是何氏的心腹,这些陈年往事桂妈妈也是知之甚详的,被何氏这样一吩咐,便知道太太的意思,转身进去之后不多时便取出一个小匣子来交给何氏。
何氏又将这匣子交给宁舞鹤,同时说:“这里头是三百两银子……”
刚才还不知道怎么做的宁舞鹤现在听得这么一句,登时勃然大怒:我见你女儿的时候,你女儿百般挑衅;现在来见你了,你又把我当成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一般打发吗!难道我真是登门乞讨来的!
宁舞鹤这边直欲发火离去,不想何氏还有话接下去:“好孩子,你也别有负担,这本来就该是你的那一份,只现下我出门在外,没把东西带在身上。本想着待你弱冠了,再把东西给你,到时候不拘你是想拿着做些本儿还是去取一房好媳妇,都是使得的。只是刚才善姐儿过来时和我说了,我想着你到底不同寻常男孩子,现下也已经出来许久了,只怕正是该用钱的时候,便做主提前给你了。这一次你不妨就和我们一起回去,我也免得托人,好直接将东西给你。”
“……什么?”宁舞鹤呆道,“该我的东西?”有谁会给他留东西?是姨娘吗?
“是这样的——”何氏正想说,旁边的桂妈妈就委婉提醒了声“太太”。何氏摆摆手,“不妨的,他们是男人要脸面,事情做了也捂得死死的不叫人知道,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做小妹的,哪有什么脸子面子的问题?这事正该由我来说。”
原来当日宁舞鹤被出族之事大老爷曾与三老爷谈过好几次,当时大老爷的主张是姨娘打死没有问题,但宁舞鹤毕竟留着的是何家的血,现在也不过是小孩子舍不得照顾自己许久的亲娘,并非刻意慢待嫡母,很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只三老爷当时心意已决,旁人再说什么都无用,宁舞鹤便被勾销名字,赶出何府。
但三老爷能这样狠心对待自己的孩子,当时因父亲身体不好,已经算是继承何府的何大老爷见这孩子被赶走之时不过四、五岁,却不得不多想一些,多做一些。
他先是找可靠的人收养了这个孩子,又找那有名望厉害的江湖人士教这孩子功夫,被出族之人不管是官场还是军功路线都是走不通的,也只有学些功夫,好好保护自己或是在绿林上闯出些名号是个好点的选择了。
至于那练武时候打熬身体的花费以及平日的养育费用,自不用说,走的全是侯府私底下的那本帐。
此后,大老爷虽没有时时刻刻关注着宁舞鹤,但一年半载的,总也要详细了解一些孩子的近况,直等到差不多五年之后,也就是宁舞鹤十岁那年,何大老爷见这被出族的孩子并未因为幼年之事就愤世嫉俗,素日里也懂得替养父母分担劈材挑担的活,学了功夫也从来没有欺凌弱小,便算定这孩子本质不错,当时也是想着再与何三老爷说说,把宁舞鹤再带回家也是使得的。
只是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但每次一说到这件事情,何三老爷就宛如变了个人一般对当时牵涉到的任何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别说再把宁舞鹤带回来,就是多提两句,何大老爷也怕何三老爷提着长枪就要出去杀人了。
再将宁舞鹤带回何家的事情最后还是罢了。
但何大老爷却又私下与二弟和何氏商量了,说的便是宁舞鹤的这件事。
他说到底是何家的血脉,也是目前为止三弟唯一的继承人,不能就此不管。再说当年之事不管如何,与一个小小的孩子也无甚关系。现在孩子还小,但等再过十年他就是弱冠之龄,府中须得出上一份子给他做安家之用,又表示这孩子自小也不容易,自己私下再出一份算给他的。
二老爷与何氏当年也是见过这孩子的,二老爷姑且不说,素来心软嫁妆又着实丰厚的何氏怎么会不答应,当下就点了头,表示自己也出上一份。
也是这样,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出。
宁舞鹤早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挣开何氏的手,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
这个时候,他思绪混乱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的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是不是姨娘……原来不是姨娘,果然不是姨娘。他如果没有被出族,该叫眼前这妇人为姑姑,可就是他叫她姑姑的时候,这位姑姑也只可能和他的嫡母交往,怎会与他姨娘有什么关系?
又想到,原来小时候抚养他的人家,教他功夫的师父,全部是侯府找来的?
那他恨了这么多年,骂了这么多年,又能恨哪一个?又能骂哪一家?
——是不是最后只有一无是处茫然无知的自己,才最值得憎恨?
“……这不可能!”宁舞鹤最终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再不想看见有关侯府的任何人士,转身就朝外头冲去,一点不顾身后愕然叫他的何氏!
等冲出了后院,又有外院的小厮见不对劲想要上来阻拦,但这时候宁舞鹤已经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挥手就把上来的小厮打开,一直等见着了一个眼熟之人出现在视线里,他才大吼一声:“滚开!”
在宁舞鹤冲出院子时候就从树上跳下来的任成林冷哼一声,不但不让开,反而同样大叫一声“干了什么想直接逃跑?”,扑上去就与宁舞鹤战做一团!
慢了一步的邵劲和双胞胎对视一眼,手上还有两下子的邵劲与何默留下来,何鸣则指挥着听到动静赶着出来的小厮把手好院门,务必不让人趁机跑掉。
这一系列行动下来,等徐佩东听得不对劲赶出来之后,院中已经被梳理得井井有条,只剩任成林与宁舞鹤在最中央缠斗了。
同一时间,梳洗好换完衣衫的徐善然也听见了动静。
她坐在窗台之前,听绿鹦说了前头的动静之后,不过微一点头,便示意绿鹦继续整理她的衣衫。
绿鹦看着那薄薄纱衣上的脏手印正自犯难着,就听徐善然问:“棠心去见过流萤了没有?”
绿鹦忙说:“见过了!棠心说有一点儿印象,但又不能确定,她记得那小丫头是个一团孩气还算娇俏的,也不知是不是人、人……就不大一样了。”她没能把那个‘死’字给毫无障碍地说出口来。
“应是同一个人。不过不是人死与不死的区别,当是些易容手段罢了。”徐善然说。当日她知晓棠心是吃了小丫头送来的东西就睡着了,可不能言不能动,因而根本没有看见那小丫头是谁,只能从那时的对话推测一二罢了。
绿鹦这边迟疑了一下,又小声问:“姑娘,你怎么知道四姑娘有杀你的心?”
不想她这一句话问完,徐善然便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起来:“她想要杀我?你以为杀人这般简单,谁都可以想一想再做一做?”
“那?”绿鹦愕然道。
“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徐善然淡淡说,“你想想她之前做的事情。第一次搬弄口舌,第二次找那小丫头来给棠心吃嗜睡的药——那小丫头当时要杀我只需在棠心睡了之后跑进来捂住我的口鼻就好,既然没有这样做,便只是义气之争,再想她在徐丹青身旁多年,便知那次是谁的注意了——哪一次敢明刀明枪的伤我了?她若真敢这么做,我倒高看她一样。今日只怕原本还真如她所说,不过下一次泻药而已。这样自私又懦弱,看着那一半血缘的份上,我倒可以抬一抬手,只你看看,那利用这徐丹青的,可肯为她多想一分。”
绿鹦悚然惊道:“好在那流萤服毒死了!也不知怎么会突然想要杀姑娘!”
“因为好下手又有价值。”
绿鹦是要跟着她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怕会用到这丫头做许多事情,徐善然现在也不忌讳将事情一一说透:“我们出来,便给流萤下手的机会;而要叫流萤想要下手,只怕我做的那许多事情,一多半被人知道了……”
“可只有这么一个洒扫丫头,是看不见这么多事情的。”徐善然缓缓说。
“还有另外的人,还有另一双眼睛,已经看到很多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