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重生到现在徐善然第一次碰见意料之外且束手无策的事情。
她心中确实不可克制的生出了些慌乱之意。
但也是在这样慌乱的同时,她非常快速地观察了车厢内的布置,没有太多的桌凳碗碟等零碎有边角的东西,马车的窗户还关着,有插上插梢。车内壁附着厚厚的软垫子,尚算安全——徐善然的精神在马车不住倾斜的情况下越来越紧绷,但她的心脏却随着自己的观察慢慢稳定下来。
她回忆着这一条山路的情况。
一开始的时候,马车的窗户并没有闭合上,她也正是由此看出了路线不对劲,特意问了一声——后来窗户就在徐大管事的建议下被插上了。
这是一条环山的路。
一侧是上坡,一侧是下坡。
绿鹦自刚刚叫了一声之后,声音就远去了,而就她现在一直后退的情况来看,只怕车辕已经与车厢分离,她现在是正在往下坡的地方滑去——下坡的坡地有没有什么障碍?滑坡处又有没有什么凹凸不平能掀翻车辆的地势?
徐善然极力思索着,也只在脑海中找到了些零散不成样子的片段,实在没有办法凭借这由之前惊鸿一瞥中残留下来的印象得出结论。
她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一些,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多少迟疑。她一边抓住马车中能够固定身体的地方,一边伸手去拨窗户的插梢,向外推开窗户,又小心地撑起身体,朝外看去!
车厢内的徐善然不能将全局看清楚,但站在马车的山道上边的邵劲却将事情从头到尾都看了个明明白白!
刚才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也正是这一辆载着徐善然的马车越走越靠边的时候。他这时候还在嘀咕赶车的人是怎么赶,这么山道这么大,就光照着斜坡的位置跑。没想到这个念头还没自脑海中彻底闪过看,那马车就自车辕的位置分成连接,两匹马拉着那赶车的车夫与绿鹦一瞬向前跑去,剩下的车厢却因为侧轮已经在斜坡之下而带着整辆车厢往下滑!
邵劲豁地从自己坐着的位置上站起来,匆忙间除了瞥见那坐在车辕上被马匹带着往前跑的绿鹦想跳下来却又被阻止,不一会儿那两匹马连同后边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还看见那一直向下滑的马车闭合的车窗突然动了一下,似乎有脑袋在那敞开的地方一闪而过——那小丫头不会想跳车吧?
邵劲差点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给吓死。
那辆马车滑下去的坡不算抖,马车应该不会被掀翻,好好的呆在里面抓牢东西应该还不至于很糟糕,但要是跳车——要命,在古代这种感冒都会死的地方要是摔出了内出血,可没有西医给你做手术啊!
“不要跳——不要跳——”邵劲扯着嗓子冲那马车大喊,“没事的——等一下,我现在就下去——”
说着他心头一急,也顾不上找个坡度平缓点的地方,直接就从所在的地方朝底下跑去!跑到一半还感觉要控制着力道不摔倒地朝下跑多半来不及,索性挑准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团起身子朝下滚去!
徐善然模模糊糊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但在这种时刻,她已经来不及去细心辨认那是什么声音了。
刚才开窗的时候,她也并不敢真的将脑袋探出外头,不过是飞快地在窗户旁边瞥了一眼,希望看清楚此刻马车下滑山坡的情况。
这个要求并不太高,虽说时间颇短视线又受限制,但有那一眼过去,再结合着马车虽说上下抖动得厉害,却从没有向两侧侧翻的趋势来看,这个山坡大体上还是比较平稳的。
至于那马车背后的事情,徐善然实在力所不能及,甚至她刚刚不过敞开窗户久一些,就有一根树枝或者什么东西重重砸到窗户上,连带着砸得徐善然的手腕隐隐作痛。
现在下滑多久了?
有没有半刻钟的时间了?
……——记得最下面好像是树丛。
……那么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徐善然不再去管那车窗外的事情,她的脑海掠过以上的那些问题,又在往下滑的过程中环视着周围,最后抓住马车中突起的部分,尽量将身体往车厢内壁上靠,准备承受最后冲击的时候——却不妨在这一瞬间,听见了再清晰不过的声音:
“小丫头,下面是树丛,我拉着车,你靠在角落,抓住能够固定的东西!把身体尽量缩成一团,记得保护脑袋,用背顶着车厢壁!”
是谁的声音?徐善然这一刻的惊异甚至超过了对即将来到的撞击的担忧。
但不待她多想,紧跟着,接二连三的沉重撞击就由山坡底端的树木施加到马车壁上,车中的徐善然跟着马车上上下下地晃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被撞了多少回,这才跟着终于停下来的马车歪倒在车厢内。
身体仿佛无处不痛。
这样的撞击下来,徐善然一时也不能真正收束精神,只凭借着多年的本能爬起来并坐正身体,结果刚刚坐好,马车的车门就被人着急地自外弄开,徐善然睁开看去,只见一个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孔,只有一个黑黢黢的轮廓抓着马车的车门,似要向上爬的样子!
邵劲也在同一时刻看见了徐善然。
相较于逆着光看不清楚他模样的徐善然,这一次,他自打开车厢门要爬上去的时候就看清楚了车中人的模样。
也就是这一刻,他几乎惊讶得忘记了自己正要做的那些事情。
马车车厢内的情况一点不如邵劲所想的。
并没有那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杂物,也没有趴在车厢内被摔得七晕八素的孩子——只有一个端端正正的、坐在中间,随着他开了车门而看过来的小女孩。
那女孩雪肤素衣,乌黑的头发似有一些散落,可脸上的神色,目中的光彩,却又平稳又湛然,他一晃眼看过去,竟似觉得那坐在车中的人正用恍如常日的声音问着他“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句:“能走吗?我带你下去?”
跟着他就听见了:“能的,劳烦邵二哥了。”
邵劲从晃神中清醒过来了,他在车门处与坐着不动的徐善然对视一会,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劳烦’不是叫他帮她下去,而是劳烦他往旁边挪几步,让她自己下去!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邵劲大为尴尬,赶忙让开位置,让徐善然自己下来。
车中的徐善然先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不过是稍微撞了几下,虽酸疼但也没有多少大碍之后,便自车厢中走了下去,跟着看向四周:这已经是这座山的坡底,周围确实如她那惊鸿一瞥中记着的是片树林,树木一开始种的比较稀疏,但三五步之后就茂密起来了——这也是那辆马车被连着撞了好几下的缘故,想来一开始滑到底端的时候只是被稀疏的树木撞歪,但撞歪几次之后,就直接被拦了下来。
她又去看那山坡。
山坡也确实不算特别陡,虽中途还有凹凸之处,但也是可以避开的。哪怕以前从未试过,但徐善然估算着,只要花长点的时间,只怕她现在也是能够爬上去的。
这边徐善然没有说话,那一边的邵劲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脑海里还残留着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怎么说呢——简直太出乎意料了吧?他有点迷惑地想着,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看见一个人——尤其还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竟然会被结结实实的给惊到。
那样的样子……或者气质?
大概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了吧?
……是,“高贵”吗?
“邵二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自想着,耳边突然传来柔软的女音,邵劲下意识地说道:“哦,就是出来逛逛,刚好就看见了……”
出来逛逛刚好就看见了?
徐善然对于邵劲的回答不置可否,但她同时也看见面前少年的模样。
衣衫已经沾满了泥土与石子,脸上也蹭得脏了,还有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划出来的细细血痕,刚才拉过马车的双手就不用说了,全是淤青与血口子。
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也不知怎么有勇气冲下来。
徐善然的声音不觉更软了些,她笑说:“出来的时间可不对啊,怎么正好看着了这一幕?”
两句对话之后,邵劲已经捕捉到了自己四下乱跑的思绪,他嘀咕了一句“明明出来的刚刚好,不然怎么赶得及”,说着又见徐善然虽然和他说话,目光却一直看着山坡的方向,不由说:“我们要回去的话——”
“怕是得绕路呢。”徐善然说。
没错没错!邵劲在心里附和完之后才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天马上就要黑了,我身上没有带火折子,你有吗?”徐善然问。
“没有。”
“这山坡虽说平缓一些,但上面也有许多凹凸不平之处,现在天马上就要黑了,在夜晚时候,山间里没有光亮,走着上坡只怕容易出事。”徐善然便说。
……也太犀利了吧,这真的是七岁的小女孩吗!
邵劲神色特别古怪地瞅了徐善然一会儿,然后他说:“我们是得绕路,我记得那路也并不太远……对了,半道上会不会有什么人过来?”
“什么人?”徐善然疑问。
“就是——追杀你的人?”邵劲问。
徐善然怔了一下。
邵劲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含糊,又具体的解释了一下:“就是刚才是怎么回事?那个赶车的人不是你们家的大管事吗?他为什么会把你推下山坡之后?待会还会不会再找人来害你?”
徐善然笑起来。然后她一一回答:“那是我祖父的大管事没有错。他不会再找人过来的,他如果有心,怎么会把我推下这条要抖又不抖的土坡?直接冲进车厢里杀了我不久好了?既然都推下来了,又怎么还可能再多此一举的找人下来阻拦我?”
邵劲听得糊涂了:“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祖父的意思吧。”徐善然回答,又说,“我们边走边说吧,先往能上去的方向走。”
“你祖父——为什么?”邵劲吃惊问。
“多半是祖母说了些事,祖父就起了这样的心思吧。”徐善然回答。她也在想这次的事情。一开始的时候因为祖父的性子没有察觉不对,但现在倒回头想,其实事事都有征兆,首先只能带一个丫头便是一点,其次叫丫头坐在外边,好让她能够落单,也是一点,只怕这斜坡都是被细细找出来圈定好的,只是——徐善然看了身旁的邵劲一眼,心想祖父再怎么神机妙算,只怕也算不到她现在没了丫头是没错,但又跑来了一个男孩子。
邵劲自听了徐善然的话之后就在沉思,还时不时地抬头看一下天色,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许多人的观念里,他这个半大男孩子可比夜晚的天色要有威胁的多。
两人就这么沉默的走了一会,邵劲才突地想起什么,忙问道;“对了,刚才没有问,你有没有被撞到哪里?哪里特别痛的?”
徐善然摇摇头:“没什么,只手腕有点痛,大抵是别到了吧。”
邵劲“哦”了一声,得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目光就情不自禁地瞟向徐善然的手腕,但那一双手腕全都掩在宽大的袖子里头,连指尖都被盖得差不多了,他又没有透视眼,怎么可能看见底下的情况?
再说现在他在古代,连那句“我会接骨我帮你看看”都不好说……邵劲抬手擦了下有点痒的面孔,只觉得自从打开车门之后,事事都出乎意料极了,至于什么“你站不起来我把你背出去”这样的预想,更是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说不出的挫败啊!邵劲暗自惋惜着。
恰好此刻两个人已经走出了树林,光线骤然间明亮起来,邵劲一抬头,就看见西下的太阳在天边还残留着一丝尾巴,远处的天空渐蓝渐紫,又有红霞一般的色彩晕染其中,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他再转头一看,身旁小丫头脸上还是一派的镇定,不管是先前的事情还是现在的事情,几乎都看不出喜怒,更遑论被这温暖的色彩染上一点半点了。
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唔,大概不行吧,现在是古代,应该不能被接受的。他有点犹豫的想着,但这个念头不知怎么的,自冒出来之后就像野草一样疯长满整个脑海,搅得他不得安生。
邵劲很快就妥协了。
现在没人,那小丫头又这么小,无所谓的吧?再说反正这么镇定的丫头肯定不会被吓到的!在心里这么安慰过自己后,邵劲也不知道为什么笃定徐善然不会生气,清了清喉咙,指着天空说:“看!”
“嗯?”
“漂亮吗?”
对方指着的是天边的位置。
徐善然看了一下,确实颇为美丽。她点点头:“不错,挺漂亮的?”她继续看着邵劲,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邵劲咳了一声,说:“要是我们一直看地面,就只能看到眼前的地面;但如果抬起头看看天空,哪怕还是站在原地,也会觉得身周都宽阔了不少——看,这个世界原来能这么漂亮呢!”
是在安慰她吗?徐善然心里有点好笑,脸上也带了些微的笑容。她正要说话,邵劲却突然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在天上飞?”
徐善然为这问题怔了一下,刚回答了声“没有”,就听邵劲笑起来,紧跟着又冲她念叨了一句“别生气啊!”
生什么气?这个念头还没完全滑过徐善然的脑海,她就看见邵劲向下一蹲,两手向她身后一抄,跟着,她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整个人都向天空飞去!
她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耳朵里偏偏还听见那底下传来的大喊与笑声:
“飞一下飞一下,朝天上看看,啊——”
“不要老想着那些事情啦,小小的女孩子就是要多笑笑才可爱的!”
“像我这样,对着天空大叫,啊——哈哈哈哈哈哈!”
两辈子加起来,哪怕在最荒唐的梦境里,徐善然也没有想过这一幕。
她被人抛着上上下下地飞着,到了最高点失重落下,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恐惧,就又被人接住再往上抛……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此刻的感觉了,只能循着声音往下看去,就见邵劲那张满是灿烂笑容没有一点阴霾的面孔。
她渐渐的也真的如同邵劲所说地那样向天空看着,感受着这‘飞一飞’的模样,看那天空在视线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变换着,看云层千变万化随风而走,只觉真有风汇聚在背后,变成一双翅膀,托着她不住地向上着、向上着……升到那从未触碰过的高度。
到最后,同样笑容从模糊到具体,出现在徐善然的脸上与眼底。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