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福公主是今上第三个女儿,由田贵妃所出,也是贵妃的唯一孩子,自小就被如珠如宝的捧在掌心,十分受宠。
这位公主今年已经有二十五六,驸马前年因一场风寒去世,公主为驸马守了两年,据说今上今年曾多次询问公主是否有中意之人,都被公主拿话遮掩过去。不过公主守着虽守着,到底不同于寻常家里足不出户有如未亡人一般的女子,京中的大小宴会是不忌讳参加的,平常也都打扮得鲜鲜亮亮,美艳动人。
此刻这位被众命妇迎接的公主就穿一身大红洒金百花不落地裙,头戴凤鸟衔珠五色冠,脚穿描金云凤高底鞋,眼尾飞翘,菱唇艳红,正是最恣意盛开的模样。
一同前来的宁王自被外头的几位老爷接待,公主则由一品命妇的张氏打头,迎进了内院。
内院中,众人在原先花厅里分席次坐下,席上的瓜果已经全部上新,因着是国公府的孩子,在众人拜会之后,徐善然与其他姐妹一同被引到了玉福公主面前。
公主正端杯呷着酒,见六个女孩一溜站在跟前,笑着点点头:“都是好精致的女孩子。”言罢便自有宫女将放了首饰的托盘端上来,叫几位姑娘自个选一件自己喜欢的。
那托盘之中也正好是六只首饰,一对镶红宝白玉海棠花耳坠,一只镂空云纹薰球禁步,一只双鱼戏珠青玉镯子,还有鹊登梢头累丝金钗,满池荷花鸳鸯戏莲金掩鬓,及最后的蚱蜢虫草钗。
这一眼溜过去,好几个女孩的眉间都不由蹙了一下:见面礼并不直接给她们,而是放在托盘上,这就是叫她们自己去拿,可这首饰花样繁多,有那珍贵的,也有不过易趣的,在如此多夫人面前要伸手挑选,着实不好抉择。
虽说在自家之中嫡庶有别,但到了外头,自然还是长幼有序。
长房的徐丹霞是最大的姐姐,她伸手取了那对海棠花耳坠,随后冲公主屈膝行礼。
徐丹晨第二个,拿了蚱蜢钗子。
接下去就是赵云瑰。这位三太太的侄女几乎不用想,就去取那薰球。
剩下的三个之中,掩鬓不过方寸,上头却莲叶田田,鸳鸯交颈,水纹粼粼,最是珍贵。徐善巧本待将手伸向那金掩鬓,但胳膊刚刚抬起来,却目光一转,拿起了那只徐丹青一眼就看中的青玉镯子,笑着退了下去。
剩下的徐丹青面对金钗与掩鬓,对徐善巧恨得几乎要咬碎牙关了。
她捏着帕子的手僵了又僵,才保持着微笑朝那金钗伸去。不想这个时候,站在最末的徐善然忽而出声:“四姐姐。”
徐丹青愣了一下:“妹妹?”
“我看那梢头鹊颇为可爱,姐姐就割爱给了我吧?剩下的那个我一点都不喜欢,拿了回去要么压箱底要么还要拿着和姐姐换,姐姐到时候说不得亏得更多。”徐善然笑道,又对公主说,“您说是吗?我这么小,带着掩鬓可将脑袋都给遮住了。”
因惯受宠爱,玉福日常的举止很有些男儿的不羁,她坐在案后,单手支着额,笑着冲徐善然点了点,又对徐丹青说:“你妹妹说得有理,你就是喜欢那只金钗,被她这一番编排,也不得不给她了。”
徐丹青这时也笑道:“妹妹既然喜欢,做姐姐的哪有不依的?”
首饰这一节至此才算过去,几个姑娘都回到自己那距离着公主远远的位置,徐善然将拿到的首饰交给绿鹦,吩咐:“带着,待会回去了收好。”
众人说说笑笑的功夫间,天色渐渐暗下,内外院分开两处,这时候都有侍女鱼贯而入,将那玉盘珍馐依次摆上。
远处的灯火随着黯淡的天色逐渐亮起,如盏盏火星悬挂梢头,那些在白日茂密苍翠的树木在晚间又别有一番风致,深深浅浅远远近近,有若水墨泼就而成。
晚间时候,徐善然不过吃个八分饱就示意绿鹦放下筷子。她用手绢按了下嘴唇,转头自绿鹦手中拿来饭后漱口茶的时候轻声问:“公主呢?”
绿鹦怔了一下,却见徐善然在问过话后并未停止动作,照旧含了一口茶水,又将其吐在漱盂之中。
绿鹦便将手中的漱盂端了下去,这一下走得有点儿时间,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捧上了盏清茶,又悄声对自家姑娘说:“公主暂去更衣了。”还不忘提到徐善然之前吩咐过注意的事情,“三表少爷刚才也离了席,家中的下人说是往幽幽谷去了。”
这幽幽谷是国公府家中一处小石山群,外头是假山模样,里头却遍栽时花异草,最是匠心独运。何鸣的性子与徐佩东有些像,会嫌宴席烦闹跑去那里清净也并不奇怪。
徐善然沉思片刻,便向左右姐妹说了一声,带着绿鹦往那后边走去。
“姑娘?”绿鹦问。她出来的时候注意到四太太朝着这里看了一会,大抵是觉得今日姑娘露面的少,有些疑惑了。
“去幽幽谷,找三表哥。”徐善然简单说,但不过往前行出两步,她便看见玉福带来的宫女分散在远处的路上,似守在前方。
她前行的脚步停下来,站在原地想了片刻,也不再往前走,而是带着绿鹦又往回走了一段,而后绕过那守着宫女的地头,拐了个大弯再朝那幽幽谷走去。
这一条路颇有些偏僻,路上徐善然也不叫绿鹦点灯,只和自己的丫头在萧萧风声中快步向前。
等终于到了那入口处,徐善然冲绿鹦说:“你往前看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是不是公主的人?”
绿鹦依言攀上面前的山石,朝前垫步张望了一会,跟着她下来说:“奴婢看着仿佛是的,似乎都拿了支灯笼站在来路的两侧。”
“公主是去更衣了?”徐善然问。
绿鹦略有迟疑:“奴婢问的时候,那在主席上伺候的姐妹是这样说的。”她觉得仅是更衣的话,面前这个排场似乎有点大了。
“许是走到半路,起了游园的心思。”徐善然淡淡说,跟着她说,“你在这里等着,守着这个入口。”
“姑娘,那你呢?”
“我进去看看。表哥应该在里头。”
说罢,徐善然也不等绿鹦回答,径自朝那假山的入口走去。
待进了入口,周围的光线便一忽儿黯淡下来,只有些许的微光自石头缝间射入。
徐善然在原地站了片刻,等眼睛稍稍适应黑暗之后,再提着裙子往前走。
周围一开始十分安静,只有木底的鞋子踩在草地上摩擦出的西索声。
那山石的天然孔洞间,霜白的月色似乎也被拘束一束一束,能被人的视线给捕捉了。
待再转过一个弯儿,由夜明珠发出的有若夜色一般的蒙蒙光亮自前射来,假山尽头的那处腹地便要到了,徐善然几乎已经看见何鸣今日穿着的和何默一模一样的湖蓝衣摆——也是这个时候,徐善然突地听见男女的狎笑声自前头传来。
那男音还有些低哑含混,女音却是婉转柔媚,一声声轻笑,一点点微喘,绵长黏腻的就如同那酒中香,那糖中丝。
她吟哦着,用那声音说:“二郎,二郎,我的好二郎——”
徐善然几乎在听清楚这声音的一瞬间就想到了什么。
但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震惊。在她的视线里,那本来只露出一个衣角的身影忽的撞撞跌跌向后退去,不过两步,何鸣的身影和面孔就都出现在徐善然的眼睛里。
那个还刚刚能被称呼一声少年的孩子满面惊慌与不可置信,茫然向后退去的时候,衣袖勾到一旁的支架,挥舞起来的时候,支架摆动,那架上的夜明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低低的弧线向一旁抛去,“砰”一声落在地上!
“是谁!?”几乎同一时间,男人的爆喝就自外头传来!
糟了!
徐善然急切间直扑上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朝何鸣抓去,一只手抓着何鸣的胳膊,另一只手则用力向上伸着去捂住对方的嘴。
在她的手掌看看贴上何鸣嘴巴的那一刻,“噌”地声,一道银光自石壁中炸出,徐善然只见那么银亮在眼前一晃,手背上就感觉微微一疼,是被插入石壁的剑锋给划破了皮!
她不敢耽搁,甚至来不及给何鸣一个叮嘱的眼神,就立刻扬起衣袖,在外头的人将剑抽出去的时候将布帛对准那隐隐沾了丝血迹的地方擦过。
一晃之间,刺进来的长剑又抽了出去。
那站在外头的人对着月色,看抽出来的银亮剑锋沉默不语。
依偎在男人身旁的女人这时候才惊魂不定地开口:“二郎,是不是你听错了?”
男人笑着说了句:“许是我听错了。”说话的同时,抓着女子的手却在对方的掌心中写道:山石中空,里头有人。回宴席,看谁不在。
女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也不再说话,整理装束之后便与男人分头回去宴席。
此刻山石之内,拉着何鸣蹲在地上的徐善然自那些山石的孔洞之中看见了两人离去之后,又稍过片刻,才拉着何鸣站起来。
自刚才看见那两人之后,何鸣就有些恍恍惚惚,这次也是被徐善然拉了两下,才懂得自地上站起来,喃喃说:“表妹……刚才那剑……?”
“没事,只蹭了一下。”徐善然回道,又低声说,“表哥,我们先出去,要赶紧会宴席上了。”
何鸣有些呆滞的点头,跟着徐善然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好一段路,走在后头的何鸣才呓语说:“刚才那两个……宁王……和玉福公主?”
徐善然并不停步,但她反手握住何鸣的手。
何鸣被这动作惊得猛一个激灵。
跟着,他立刻发现了,手上传来的力道仿佛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柔软,而是又用力又坚定,徐善然的声音也在同时在他耳边响起:“表哥,回去马上将这里的事情告诉舅母,我会让棠心先把舅母请进耳房,到时候你就在那里将事情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隐瞒。然后舅母再带你到席上,这个时候,我才会出现。”
说道这里,她又说:“表哥,别怕,舅舅和舅母,还有四表哥都等着你呢。”
两人到了假山外。
绿鹦还在原地,看见徐善然与何鸣先后出来,连忙迎上前来。刚想叫徐善然,就见到一处,不由惊道:“姑娘,你的手背?”
夜色下,那白玉似的手背处已被一道血痕划破,在这短短几步路的功夫里,那血痕周围已微微肿起了。
“无事。”徐善然简单回应过后,将要做的事情对绿鹦说清楚后,再叫何鸣:“表哥,你跟着绿鹦走。”
何鸣下意识地点点头,按照徐善然说的和绿鹦走了两步之后,忽然记起什么:“表妹,那你……?”
“我去别的地方,还有些事。”徐善然说了一声,便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但还没走两步,何鸣的声音又从后头追来:
“就自己一个人吗……”
徐善然停步,自黝黝深蓝中回头,莞尔一笑:“我不怕的。”
这边的两人分头行动。
绿鹦带着何鸣往宴席中赶,到底是自家地头,她在半道上联系上了棠心,棠心立刻便将云氏引进那供人小憩的耳房之中。
何鸣结结巴巴的将刚才的事情一一说给云氏听。
云氏听得一半,脸上几乎都没有血色了,身子都差点要向后倒去,好悬稳住了,一叠声问徐善然现在在哪儿,又得到儿子“我们出去后表妹就会过来”的句子,不得不哆嗦着身子坐下,待心中的惊骇少许平复之后,再带着儿子往那宴席中去。
这时众人都用完晚膳,大桌子已经撤去,又是那如外头一般的小案桌摆了上来。
玉福公主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因心里有事,带着何鸣回到宴席的云氏只觉那自主位上投过来的眼神有若钢刀一般。她带着儿子在位置上坐下,坐下的时候手臂有点不利索,撞到了旁边的何氏。
正和他人交谈的何氏被这么一撞,登时转过身来,关切问:“怎么了?”
云氏这时候哪还有心思和何氏交谈?但又不能不说,只得强撑着笑脸,还担忧自己笑得是否僵硬,嘴里含混地说:“没什么,就是善姐儿……”
不想何氏这么一听,便皱眉道:“那丫头刚刚出去了,现在也不知在哪里混玩,怎么今日一日都没有见她几次。”
云氏心头咯噔一声,忙要将话题带过,却听一声清稚的嗓音自旁边传来:
“母亲在说我什么呢?”
两人转头一看,不是徐善然还是哪个?
云氏只觉心里绷得紧紧的弦被拨动了一下,差点又做出什么失态的动作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何氏却没有任何负担,见女儿出现,她就直接招手:“你这丫头,今天都跑到哪里玩去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见你能安分呆上一会儿。”
“这哪里怪得了我?”徐善然不满冲何氏道。
何氏是许久没有听徐善然这样的口吻了,当下就是一愣,不由细看了女儿一眼,却立时发现自家女儿捂着手,眼眶红红的,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她顿时心疼道:“怎么了?善姐儿过来,让娘看看?”
徐善然走到何氏身旁,却没有坐下,而是先狠狠瞪了何鸣一眼,嘴里说:“我再也不要和何默玩了!”
在座的三个人齐齐一怔。
不说何氏,便是云氏与何鸣都不知道徐善然的想法。
何氏还以为自己女儿说的是在外头的何默,刚要开口,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女儿牢牢偎着,跟着,女儿将盖着手背的那只手拿开,三道猫爪子抓出的痕迹赫然映在白玉一般的手背上,不说那破皮的地方还渗着血丝,就是爪痕的间隔之处都已经泛红肿起了。
何氏与云氏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徐善然又气道:“我就是出去散个步,半路见到了表哥,没想到表哥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那只猫丢过来,那只猫被人丢来丢去,见着了我立刻就是一爪子,要不是我用手挡着脸,现在被划破的就是脸了!四表哥混蛋!”
何氏忙将女儿揽进怀中好言安慰,不好说哥哥的儿子,心头却实在不满:再是玩闹调皮,能玩闹调皮到这个样子吗?女孩子家的脸面皮肤多么重要,要是落下了疤痕,以后一辈子都要叫人嫌弃的!
云氏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只见她用力拍了一下站在身旁,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何鸣,嘴里斥道:“混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看回去一定刚要叫你父亲罚你跪祠堂,才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又忙去对徐善然说:“好孩子,你的手快与我看看,可上了药没有?”
这话才说完,就有公主身旁的宫女过来,笑着屈膝与两位夫人见礼,而后说:“公主在那边仿佛听到了些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人询问,云氏忙将事情说了。
那宫女便去回复公主,不大会儿,又下来请何鸣与徐善然上前去。
云氏与何氏便各自带着儿女上前。
玉福公主坐在位置上,抓了徐善然的手到眼前看着,她脸上虽带着笑,目光却有如刀锋一样刮过徐善然的面孔。但见七岁的女孩子自始自终等着何鸣,一脸的不忿;再看那何鸣也是尴尬闪躲,手足无措,眼底的怀疑便淡了许多,又细细看那手上的痕迹,确实是猫抓出来的样子,便说:“女孩子家的身上怎么能留疤,回头我叫人把那玉容膏送过来,日日擦着,不过十来日便会结痂,到时不要用手去抓,等痂脱落便没有痕迹了。”
众人连忙致谢。
待回到位置之后,那戏班子上来,宴席间又热闹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在外院之处,宁王也接到玉福公主传来的消息。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何默,笑问何大老爷:“这是侍郎的哪一个孩子?”
何大老爷回道:“这是犬子何鸣。”
何默也规规矩矩地朝宁王行礼说:“见过宁王。”
宁王脸上的笑容不变,目光却一转,叫来了呆在一旁的邵劲:“这位是怀恩伯家的儿子吧?我听说刚才在宴席上,是何默说了打赌的事情,后来你又跟何鸣一起回来,你来说说,这对双胞胎有什么区别,是不是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能以假乱真骗过别人?”
随着宁王的声音落下,众人视线齐齐落到邵劲身上。
邵劲想了一下:“也不算特别像。他们给人的感觉不同,早前的何默特别跳脱,现在的何鸣就沉稳好多了。”
宁王“哦”了一声,又看了看何默,这才挥挥手,将人放下去。
众人离去之后,那身后的太监来到宁王身侧,小声说:“王爷,刚才我们的人守着内外院子的出入口,见到那对孩子出入过,也远远的瞧见了那对双胞胎站在一起说话。”
宁王“嗯”了一声:“也就是说,他如果去过那个地方,是赶不回来的?”
那太监说:“小人想是这样的。”
宁王又瞟了那走远的何默一眼,见对方确实规规矩矩的走路,一丝没有跳脱的意思,便是和旁边的人说话也是微微侧头,看上去十分认真,这才将自己的目光收回,对太监说:“再去查查离席的别人。”
太监躬身退下。
那何默也终于和邵劲转离了宁王的视线。
两人一路走着,走到了个四面通敞的花亭之中,何默左右看着,看周围不见一个人的痕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又瞥一眼身旁的邵劲,心里嘀咕着他刚才说得那么自然,是不是真以为他是何鸣了?如果这样那可要先摆脱他才好……也不知道在这宴会上装何鸣干什么,父亲刚才还让他和一个穿着何鸣衣服样的小厮对话……邵劲适才也做了和何默一样的动作,左右看看没有人后,小声说:“你这回欠了我一次吧?何默?”
何默“呃”了一声:原来没有认错吗……
他也是一个很干脆的人,听见这话就笑道:“好吧,就算我欠了你一次,你要我怎么样?”
邵劲使劲咳了咳,微带着点别扭,又一本正经问:“你给我说说你家表妹是个什么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