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办?
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应该怎么办?
红鹉的离开没有人阻拦,但并非没有人看见。
刚刚才和红鹉争吵完,差点失口说出些事情的绿鹦早将对方的一应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沉甸甸的,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并不需要再做什么分析,她完全能够肯定红鹉现在正往老夫人的院子去,目的还是将今天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夫人。
……红鹉并不能算错吧。她有点情不自禁地想着。
她其实能够理解自己的这个姐妹,过去她在姑娘跟前当差,虽然日子没有盼头些,但也清清静静的,不至于每日都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家姑娘做了什么又担心家里的老夫人太太们知道了什么。
可是她也同样明白。
红鹉之所以做今天的这个决定,绝不只是因为忠心。
没有哪个丫头的忠心是在主人犯了错误的时候立刻就将事情告诉主人的长辈的。
哪怕要说忠心,红鹉的忠心也只是对着老夫人。
可是红鹉也不是为了老夫人。
绿鹦沉重地想。
她只是为了她自己。
想到这里,绿鹦便不由自主地再往下想去:我要将事情告诉姑娘吗?若告诉,姐妹情分就真个没有了,以后也抽身不得……若不告诉,老夫人责怪下来,出首的红鹉或许得到了好,姑娘也未必会被怎么责罚,但她这个大丫头只怕真如红鹉所说,不是打死就是发卖了……想来想去,绿鹦突地发现,也许在红鹉做出决定踏出院子的那一刻,自己也就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只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
绿鹦自言自语:“我知你只怕不得已,可你不得已,我莫非就能自己选择了?”
到底不再犹豫,站起来整了下衣服,便往徐善然的房间走去。
一路上,顺着浮雕彩绘的手抄回廊上前,转过小山池塘,等走近了姑娘的屋子,便见窗格敞开,徐善然坐在桌前翻着书籍。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事眼中便虚晃,绿鹦在看见徐善然的同时也觉得左近的花木丛中似有粉衫闪过。
她犹豫一下,看着守在外头的小丫头,又看了看敞开的窗户,到底先把这件事放下,只走进屋子里,再放轻脚步来到徐善然所在的小书房里头。
天色有些暗了,屋内已经点上了灯火。
坐在桌前的徐善然将书中的那一段读完了,才稍稍闭目,将身子靠在靠背上:“什么事?”
自进来之后站得并不久,但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绿鹦突地听见徐善然的声音,便不由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姑娘……”
那跪地的一声不清也不重,徐善然睁开眼睛,将目光转到自己贴身的丫头身上:“怎么了?”
绿鹦的嘴唇微微有点颤抖,声音也十分干涩:“红鹉去了……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里。大抵是想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哦。”徐善然神色不变,“就这个的话,你可以下去了。”
“不止是这个,”话开了头,那些事情就容易说下去了,绿鹦渐渐镇定下来,又说,“奴婢知道红鹉是为了什么做出这等背主的事情……”她吞了口唾沫,不敢看徐善然,低垂着头脸说,“姑娘当日之所以会和表姑娘闹气,是因为红鹉向转述了表姑娘的话,可那些说姑娘还不及四姑娘讨三太太欢心的话不是表姑娘说的,是四姑娘说的……红鹉一切都好,就是被家里拖累了,她家里有个爱赌的弟弟,每次输了都向家里伸手,家里也就只能朝她伸手,她平日里缺钱,这次叫她传话的那小丫头给了红鹉一支金钗,红鹉就……”
绿鹦喃喃着:“她只怕也没有想到那个结果……”
房内静了一晌。
徐善然淡淡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这丫头得了失心疯了,可劲儿的想要捏着我呢。原是怕我有一朝再把事情记起来了秋后算账,不得不一步走步步走,想来那个小丫头要是再出现再拿根钗子,我这房里的什么东西,我这在做什么事情,那丫头也能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去。”
绿鹦白了脸:“姑娘,红鹉定不敢这样做的!”
“你怎么知道什么叫做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呢?”徐善然说,“她今日不也就去祖母屋里当了一回耳报神吗?”
绿鹦说不出话来。
徐善然垂眸看了跪在自己脚边的丫头一会:“行了,起来吧,去准备一下,我们先去母亲那里,再去祖母那里。”
似乎悬在高空中的那柄侧刀忽地消失了。
绿鹦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徐善然真的没有说那句她一直担心的“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你怎么现在才和我说?”话来。
她迟钝地“嗯”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屋里头如无头苍蝇般团团转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些早做熟了的事情准备好,又站着发呆一会,她突然想起自己进来时候的疑问,不由走到门口,找了门旁的小丫头,悄悄问:“刚才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守门的小丫头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是有的,是棠心姐姐呢。”
绿鹦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感觉,半晌“唔”了一声,再回屋时看见书阁里的身影,只觉似被一重重帘笼遮着,叫人实在无法看清。
红鹉跪在地上。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三个人呆着。
坐在炕上的老夫人,站在一旁的朱嬷嬷,以及跪在地上的她。
自从她将这段时间以来姑娘所有的行为一一告诉老夫人之后,房里就再没有一丁点声音了。
她跪着,地上的凉气从膝盖处直透入骨血,可这点冰凉并没能浇灭她身体及脸上的燥热。她听得清楚,自己的心脏在自己将话说完之后就“咚咚咚”地直跳,不能看见的脸颊也一阵一阵地发热。
自离了院子之后的庆幸在这个时候已经全化作了惶恐与担忧。但红鹉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她只能保持着禀告那些话时的姿势,跪在地上,感觉着身体与脸颊的热度,感觉着四肢与牙齿的颤抖。
老夫人撸下手腕上的佛珠。
她的眼皮耷拉着,被层层皱纹覆盖的脸上看不清楚神色。就是一旁的朱嬷嬷,也只能看见自己的老主人在数着珠子。
一颗,两颗,三颗……一百零八颗。
又从头开始。
一颗,两颗,三颗……
最近邵劲的院子几乎每天都要有一阵热闹,似乎上次被守在院子里的下人软硬兼施地推出去之后,邵方面子上很过不去,几乎隔了个一两天都要带上一群人,也不进院子里头,就在外头或调笑或戏谑,似乎不将邵劲激出来不甘心。
呆在周围几乎一群神经病的环境里,邵劲早在三岁到五岁这两年的时间里就将自己的心脏与精神给锻炼出来了,任何关于自己的咒骂他都只把门窗一关自己呆在屋子里不管,或者直接跳上树去不冒头,这样最多半个时辰,外头的人就要嗓音干哑的没趣离开。
不过今天有点不一样。
今天邵方带着一群人来到院子外,也不说那些撩拨人的话,只冲院里头笑道:“好弟弟,母亲拿了个名帖,再过三五日就要去国公府参加春日宴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吧?我告诉你,是湛国公府举办的,那徐家每年都要举办两次宴席,一次春日宴,一次秋日宴,遍邀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女眷参加,是京中数得上的宴席,有几次连公主都请来了——你想不想一起过去见识见识?”
位于府中角落的狭小院子大概静了几息。
跟着,邵劲走出房间,爬上院中的那株大榆树,问:“你说真的?”
“这缩头乌龟可算跑出自己的龟壳了!”邵方见到邵劲,先和左近的人说了一声之后,才回答邵劲的问题,“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旁边的人嬉笑说:“还差点儿呢,只探出了个脑袋!”
邵方又笑,跟着喊道:“你跳出来,我就带你去!”
只要这院子的门不开,邵劲是不可能出去的。这主动权并不在他手上,他看了一眼院中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下人,又看向外头的自家兄弟:“你凭什么带我出去?”
十岁上下的半大孩子最忌讳被人说“凭什么”、“行不行”,邵方先是一怒,转眼又笑起来:“我凭什么?就凭我是母亲生的,而你不过是小娘养的!”
……我倒想看看我那刚生完我就难产去世的小娘长得什么样子。树上的邵劲心道。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一辈子的母亲,加上上一辈子的记忆分分明明的,让邵劲对那个已经过世的女人没有太多的亲近,但是每次想想自己身处的环境,再想到理论上来说应该比过得比自己更难受的生母,他就多少有点惋惜,心说要是早知道又能够选择,自己生母肯定不会选这条路。
一个蛇蝎美人主母,一个拔毛无情老爷,这条路真的怎么看都走不通啊!
这走神的其间当然不能回答下头邵方的话。
邵方喊了几句没听到邵劲的回答,心道不好,这小子别是又缩头回去了,忙说:“邵劲你别忙着走,我早和母亲说过了,母亲也同意了,只要你下来,我就带你过去!谁骗人谁是小狗!”
说着他又等了一会,见上头还是没人回答,就叫跟着过来的母亲身旁的丫头去将院门的锁给开了。
这个锁的钥匙有两份,一份交给园中的人看着,一份则是怀恩伯夫人身旁的丫头收着,现下院中的人看见外头的少爷拿了钥匙过来,想着必定是家里主母的意思,便都呆在角落不言语,也不再去盯着邵劲不放松。
坐在树上枝桠见的邵劲眼看着院子口的门真的被打开了,随手拍拍掉到身上的一条毛虫,沉思片刻后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弹弓贴身藏好,又把另把大些的简易长弓塞进树丛中,自己则从树上滑下来,走到门坎之后,问邵方:“你说真的?”
“真的什么?”邵方问。
“带我去湛国公府做客?”邵劲说。
“当然是真的,不过有个条件。”邵方说。
“什么条件?”
“你陪我玩几天,怎么样?敢不敢?”邵方不怀好意地笑道。
邵劲看了对方一眼,抬脚走出院子,说:“有什么不敢的?你想玩什么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