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在屋外的徐含章再三再四地说自己错了之后,倚着迎枕打盹的老夫人睁开眼睛:“聒噪得烦人。行了,让他下去吧,就说我知道他的孝心了。要是真让他跪久了,老爷回来又该寻我的不是了。”
朱嬷嬷笑道:“哪儿能呢,老公爷什么时候为这些庶子婢妾下过您的脸?老公爷心里可是最明白不过的,这世上啊,也就只有您是他的正头嫡妻,死后都要合葬在一起的人。”
老夫人平淡说:“我这边罚了他,那边再补,又有什么不一样?”
朱嬷嬷见老夫人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十分在意,也不多劝,只径自出去将话带到,送走了徐含章后,便又回到屋子里头。
屋内的丫头在这时候也都陆陆续续出去了。
只有朱嬷嬷,再坐回老夫人身旁,等着自己的老主人说话。
屋内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小小爆响,好一会后,盯着屋内博古架上摆设看的老夫人说:
“善姐儿今天晚上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朱嬷嬷轻声应道。
“真奇怪。”老夫人自言自语。
朱嬷嬷想了想:“确实,这府里怎么会有人想要害五姑娘呢?从我们整个府里来看,大少爷二少爷并几位老爷才是中流砥柱,从四老爷家里来看,那周姨娘一贯是个老实的,再说她还有儿子,而五姑娘以后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我不是说这个。”老夫人打断对方的话,“我是说善姐儿为什么会主动来跟我说有人要害她这些话。”
朱嬷嬷一愕:“老夫人,您是五姑娘祖母,五姑娘跟您说也是情理之间。”
“可她还没有跟她父亲母亲说。”老夫人一言指出其中关键,“我是她祖母不错,但祖母再亲能亲得过生身父母?你知道老四媳妇自从嫁进来之后盼儿女盼到了什么个地步,好不容易膝下有了善姐儿,真出了什么事情,为了善姐儿,哪怕要拿走她的命她说不得也是肯的。还有老四,他平素在女色上头从没有什么念想,周姨娘是为了延续子嗣纳了,纳了之后他有了孩子,也就撩开手了,多年来一直都守着自家的媳妇,若是他妻子不能再生,那善姐儿就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儿,他怎么可能不去管善姐儿?有这样一对父母,善姐儿出了事情,为什么不去告诉他们,要瞒着他们,只管来告诉我?”
这天晚上朱嬷嬷和老夫人一起听徐善然说话,但她当时只惊讶于这七岁的孩子成熟得不像个孩子,远没有老夫人想得那么深刻。
她情不自禁地问:“那五姑娘是为了什么呢?”
这问题一出,老夫人倒是笑了。笑了之后,她缓缓说:“我也不太想得明白。事情到现在都两个月了,善姐儿一直将话憋到现在才说,而一个小女孩子家家,又不可能不信任自己的父母……也许,她其实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多值得重视?”
“怎么可能!”朱嬷嬷忙道,“这便是搁我们这里也是要下死力气查的事情!五姑娘还小,也许是被吓着了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你看她今日的样子哪有一点被吓着了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老夫人反问朱嬷嬷,“我倒只看见她条理清楚,一点也不怕我,还一一驳了我的话。你大老爷在她这个年纪,可还没有她这份胆量。”
老夫人并不如同常见的妇人那样宠爱自己的孩子。
还在闺中的时候,因着父母无子,这唯一的女儿就如同男孩子那般养大,不拘什么书籍道理,只要是有用的,老夫人都有看过学过,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着父母理事掌家,自小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因此老夫人的儿女也好,现在的孙辈也好,或多或少都有些怕着老夫人,除了固定的晨昏定省之外,并不常有孩子特特跑过来承欢膝下。
但心腹心腹,便是自个心肝脾肺一般的存在。
呆在老夫人身旁几十年了,朱嬷嬷怎么不可能知道老夫人心头所思所想?在她看来,自己的老主人对于孩子,照旧和天下间所有的母亲一样,都疼入了眼底,疼进了心里。只是或许是小时候充男孩子养的关系,老夫人对孩子的爱并非是见不得孩子吃上一点亏,甚至有些时候,她还刻意要叫一帆风顺的孩子们吃上一些亏。
“见得多了,应对多了,以后出去,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这是老夫人曾经对朱嬷嬷说过的话,也是老夫人多年来一直的想法。
实在是跟老公爷一样的性子。朱嬷嬷暗自沉思着,虽则这样一来几个子女个个成器,但因为多年的习惯,就算长大后子女们明白母亲的苦心,也只能十分恭敬,不能十分亲近……也不知道老夫人后来有没有些后悔?
暗地里的念头归念头,在老夫人说话间,朱嬷嬷已经笑着说:“大老爷开窍得晚比不上,可五姑娘又比不上二老爷了吧。”
这话说的是老夫人五岁上头夭折的儿子徐佩德。
这个儿子真要概括,也只有一句话:钟灵毓秀,始信天妒之。
老夫人转了转手间佛珠,轻轻叹了一声:“这乌糟糟的世界不来也罢,我日日为他诵经,前两日仿佛又梦见了他,梦中他宝相庄严,在西方净土想必已经修成正果了。”
朱嬷嬷低应一声。
老夫人沉默片刻,又问:“善姐儿之前得了那可怕的病,又在佛前好了,他们都说善姐儿是得了佛陀的妙手施为,之前派去大慈寺送东西的仆妇回来都说五姑娘自醒来之后看着大不一样,我一开始还不太相信,没想到回来一看,确实大异寻常,这是开了宿慧的模样啊……你说真有这样的事情?”
朱嬷嬷知道老夫人想听什么。
何况事实俱在,也不容得她不相信,她温声说:“老夫人,奴婢想这事是真的有的,别的不说,古来那些神童难道还少了?就说那十二拜相的甘罗,若没有宿慧,如何管得了那一城一国的大小事务?”
老夫人眉间的神色都疏朗了一些。
朱嬷嬷又笑道:“我看五姑娘就和二老爷一样,是个真有佛缘的。昔年那广明禅师说此子与我佛有缘,他留不久的;今日五姑娘又在佛前醒来,不都是明证?”
老夫人也笑起来:“善姐儿与佛有缘的事你可不能再出去说嘴了,要是坏了善姐儿未来的姻缘,小心老四媳妇不与你相干。”
朱嬷嬷想到今日何氏与徐善然回来时的情景,不由忍俊不禁:“奴婢哪儿敢呢!不过依奴婢来看,五姑娘可比四太太厉害太多了,偏生在四太太跟前时不时便如没长大般撒个娇儿,哄得四太太都要把心窝给掏出来了。”
老夫人听见这话,心思倒是一动:“若善姐儿是不欲叫老四夫妻提心吊胆,所以才拖到她从山上回来了,再来跟我说呢?”
朱嬷嬷没想到话题一转到了这里,不由得一呆,但细细想想,也觉得若是从开了宿慧这边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四老爷和四太太确实……“那一对夫妻凑了个好,都是个万事不着心的性子……若真是这样,善姐儿还真会疼人。”老夫人自言自语说。她闭着眼睛,再细细想了想晚上和徐善然的对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去思索自己和什么人的对话了,“今天晚上的事恐怕是我随口提起,善姐儿就随口说了。她来我这里为的不是说这件事……”
“那是为了什么?”朱嬷嬷眼见越分析越远,不由问。
“早说过了,我怎么知道?”老夫人呵呵笑了起来。
老夫人与朱嬷嬷说话的时间里,徐善然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刚才和老夫人的那番话并非徐善然最开头想要说的,从头到尾,也不过就是顺着自家祖母的话锋接下去罢了,但对徐善然而言,此番去找老夫人的目的却已经达到——她要说的事情不可能一开头就说,总要叫可以答应的人知道,她现在有什么想法,是什么样子,等那能答应事情的人慢慢接受了此刻的她,她所求的事情才有被答应的可能。
是个水磨的功夫,只希望时间不要太久。
不过依着祖母的性子,想来这时间也不会太久。
现下时间已经不早了,徐善然让红鹉和李妈妈都下去休息,自己则留了绿鹦在身旁,看那任成林带过来的由徐佩东给她的几箱子东西。
绿鹦简单地汇报说:“一箱子的各地书籍,好几本单独放置的珍本古籍,许多的笔墨纸砚,女孩儿家喜欢的竹风筝竹蜻蜓也有,还有专门去金楼打的首饰玉佩……”说道这里,她又小声对自家姑娘说,“姑娘,欢喜刚才也跟着任少爷过来了,他悄悄的跟我说四姑娘的份只有姑娘你的一半呢。”
徐善然不置可否,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好笑。
不管是现在还是再过许多年,父亲对于自家孩子喜爱方式就是多多给东西,而表达嫡庶区分的就更简单了,如果说她的永远做一份衡量,那不管怎么样,徐丹瑜与徐丹青的就总是她的一半。
这真是又规矩又粗暴的区分方式,一点也不像父亲的书画策论那样,或婉转妩媚,或豪气磅礴,又或者可以端正俨然。
……不,也或许,不能只单纯的说父亲不了解怎么与孩子相处。
应该说在当年,不管是徐丹瑜、徐丹青、还是她自己,都无法达到父亲心目中的期许。
木讷沉默的徐丹瑜自不消说,当年的她到底是个小孩子,在书画诗词上没有什么耐心也没有什么天赋,学来学去不过也不过学个应付场面罢了。徐丹青在画画上有些天赋,又肯用功,一开始倒是颇得父亲喜欢的,但在清雅事上功利太重,那媚俗之气就扑面而来了,在书画上堪称大家的父亲很快看出徐丹青的想法,便觉那画落到对方手中也是可怜,自此不再对徐丹青的画发表意见,久而久之,徐丹青的笔也就只在社交之中流转,越发的技巧娴熟起来。
父亲自己是个大才子,从没有女儿无才便是德的想法。
父亲应该是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的衣钵传人,因为父亲是在贞弘十三年中的进士,而她隔年便出生了。
这在父亲看来,简直就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征兆……否则那么爱书的父亲,也不会隔三差五的就给她几本珍本了。
徐善然将绿鹦特意拿出来的珍本稍微翻了翻,说:“回头将两个耳房都收拾了,里头的绣架花牌一概都收了,摆两张大桌子,两个大书架,过两天我亲自去库里看看,将里头的书本都搬出来摆好。”
“我明白了,姑娘。”绿鹦答应。
徐善然又去看徐佩东让打的时新式样的金银首饰,见一个个看起来都精工雕琢价值不凡,也不由叹了一口气,随意说:“这些就都收起来吧,我的首饰这么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戴完。”
绿鹦低眉顺眼的不说话。这个时候,她倒能多少窥到徐善然的想法:眼看着吃的穿的用的戴的无一不精,偏偏姑娘要用的是活钱,到底才七岁,之前的两百两还是左挪右凑弄出来的,看今日姑娘说话的口气,这两百两是远远不够的,又不能跟老爷太太伸手要……这些首饰虽说都镶金嵌宝,真要换钱也便宜,但湛国公府的嫡小姐银子不凑手拿首饰去换钱?这要传出去,真个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只不知道,接下去,这些银子该怎么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