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托付

“她无法伤我。”

无奚轻轻回了一句,没有正面回答,却也没有要脱离搀扶的意思,她好像是真的累了,只微微阖了眼,就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放心交给了身边的人。

落羽顿时有些无措,这份无措并非是因着眼下这情形揽着人还能生出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无奚一贯不会对人敷衍,更不擅长巧作周旋,她愿说的,不会有假,她不愿说的,也绝不会多提半句。换言之,再想追问什么已是毫无意义,况且看着身侧这张在疲惫之下失了清冷而显得有些温顺的面容,落羽也实在不忍再出声打搅了她。

这边沉默下来,那边一直闭口无言的沈临夜却突然抬头道:“无奚,这是你的名字么。”

顾琰当即把长剑往下一压,剑锋抵着那颈上皮肤,再往里半分就又要见血,他瞪着那冷静如常的女人,咬牙切齿道:“沈临夜!你修炼邪术滥杀无辜伤及同门,其罪当诛,重明长老一时心软饶了你一命,不想你不仅未曾潜心悔过,反倒打伤看守弟子逃了出来,这一次就算再有十个云念笙替你求情,你也休想躲过死劫!”

沈临夜听罢,似乎对顾琰口中的罪责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将双眼轻轻闭上,回归了缄默。

云念笙的脸色已经有些泛白。

原先交战时激起的尘埃碎石都已落定,不远处梼杌碳黑的尸体上还不断蒸出着浓稠的灰烟,周遭都弥漫着焦灼的气味,有些刺鼻。

顾沣哆嗦着双腿从那石门中钻了出来,眼见到这情形,诺诺地站到了一边,连嘴唇都开始颤抖,他犹豫了一阵,又低声道:“师兄,重明长老交代过,若是发现了小师叔的踪迹,理应上报门中,由掌门和三位长老亲自定夺......”

“我清楚!”顾琰厉声打断了他,“怎么,连你也要替她求情?你难道忘了她当日出逃,第一个伤的便是你这个废物么!”

顾沣肩膀一颤,顿时没了话。

顾琰再往他脸上多看了两眼,又沉声道:“你的气色怎会这般的差,是还伤到了哪里?”

“没有没有,只是着实受了些惊,怪我窝囊,怪我窝囊。”顾沣忙摆着手,退到了一旁。

落羽光顾着检查无奚的情况,倒没有多去留意那边的谈话。

手上借着扶人的便利摸索了一阵,确实没有在那身上找到什么创口,要说是内伤,手掌隔着衣料贴上去时,也只有属于女子身上独有的温软,丝毫感觉不到内里有某处气息出现了紊乱,脸上气色亦是如常,不显半分病态。

无奚现在的状态,与其说是虚弱,不如说是单纯的疲惫,好像有什么东西掏空了她的精力,让她的精神正在逐渐地涣散。

落羽盯着她看了半晌,眉宇间愁云密布,又将视线移到沈临夜的身上。

对方感觉到她的目光,再睁开眼,却没有回看过来,只是越过她,直直看向了无奚。

落羽微微锁了眉,隐约中又觉得,这道视线越过的,似乎并不只有自己。

“无奚,你的精神应该已经快到极限了罢。”沈临夜淡道。

众人都是一惊,忙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无奚没有回话,依然是半阖着眼静默站着,也不知是不愿理会,还是难以分出精力再开口说话。

落羽攥紧了手,强压住心里的情绪,凛声道:“果然是你搞的鬼,你对无奚做了什么?”

“一点小把戏罢了。”沈临夜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落羽一眼,又道:“她早就悟到了破解之法,却宁愿强撑着一路大耗灵力直至此时,说到这里,我倒是非常好奇,你又对她做了什么,能让她不惜忍着这般大的负担,也要赶来相助。”

落羽瞬间变了脸色,忙扭头看向身边的人。

既然已有对策,无奚仍未曾尝试去使用,便是证明这破解之法与前来寻人之间存在着冲突,而她如今以如此疲惫的面貌站在这里,神情是一贯的淡漠无波,对旁人的言辞丝毫不打算作出回应,这确是她该有的态度,却不是她该做出的选择。

回味着沈临夜方才那番话,落羽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这借他人之约换来的分量,才是真正压着无奚的那份负担。

“小师叔!”云念笙终是按捺不住,急道:“莫要一错再错了,不管是什么术法,都请你先为无奚姑娘解除。”

“一错再错。”沈临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话,嘴边擒出一抹笑来,反问道:“念笙,我何时错过?”

顾琰听得怒火中烧,空出的一只手猛地揪住了她染血的领子,恨恨道:“你不如去到九泉之下,问问那些被你残杀的生灵,让他们告诉你,你错在了哪里。”

“神迹湮没,这世上早已没了因果轮回,又何来九泉。人活一世,没了便是没了,除了一具躯壳,什么都不会留下,顾景山应该教过你这个道理。”

“你......!”

顾琰气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但终究牢记着师门嘱咐,又无法代为裁决,只能松开了手,又冲云念笙道:“看看你苦心求情保住的是什么人,你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修仙问道意气风发的小师叔吗?早就不是了,如今的沈临夜,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执迷不悟祸患无穷的魔头罢了!”

云念笙紧紧握着手上的长剑,脸色越发的难看。

落羽再没功夫听得进这些,将头别过身边人的右肩,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既是精神上的负担,你只需化作真身将意识散去,便可将其化解,对不对?”

她到底还是敏锐的,从沈临夜一番话中当即就分析出了这些,而无奚听了之后睫毛上的轻颤,也都印证了这份猜想的属实。

至于如今梼杌已死,她却为何还要强撑,其原因稍作思忖也都能想得出来,落羽是真的急了,见人垂眸不语,贴着那耳畔又近了些。

“沈临夜这边你无需顾虑,她伤重如此,行动尚且不能自如,已然构不成什么威胁,再往里深入若是遇到些什么,你的雷引还残余附着在摇光之上,我亦有一战之力。”

她顿了一下,又将声音放轻了道:“你且放下心来,只管化出真身歇息一阵,这之后交给我就好。”

她说得这般急切,又一字一句都透着与之柔和外表毫不相衬的沉着,那一直静默而立的人听到这里,也总算有了些许动容。

无奚低下头,目光扫过她另一只握着剑的手。看似弱持无力,却也能在方才剑出惊鸿,一击便将雷引送至了那巨兽体内,连带着这纤细瘦削的身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逐渐有了些坚韧的底力。

她看了一阵,似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妥协下来,缓缓开口道:“那女人不简单,虽已将她重创,我仍觉得有些奇怪,你要当心。”

因着疲惫的牵引,她的声音带了些绵软,拂在耳边轻轻柔柔的,仿佛只是夜寝前一句慵懒的叮嘱。

这般表态就已经是默认了对方的决定,落羽连声应了下来,后退了一步,尝试着将手放开。

无奚看着她,又将双眼闭上,随即身边黑雾绕出,整个人随之缓缓消散,直至不见踪影。

那边眼见到这般景象的几人,脸上虽有惊色,却也只是往遁身之术那边去猜想了一番,都没有提出什么质疑。

只有一直从容而立的沈临夜,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却突然伸出了手去。

顾琰及时警惕到,忙把长剑一送,剑锋割破皮肉,那颈上又现出了一道血痕,沈临夜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似的,手指在空中停住,而后轻微颤动,一挑一摆间,好像在抚摸着什么,动作轻柔得如水一般。

那里有什么,换言之,现下整个空间中充斥着什么,落羽心里再清楚不过,见状几步走过去,冷不防捉住了那只手,压着声音道:“你认识无奚?”

沈临夜抬起头来,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蓦地问道:“她很美,对么?”

落羽一怔。

沈临夜任由手腕被她桎梏,视线回到面前的空荡之中,接着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亦不会相信这世上还会有她的存在,美丽,强大,世间独一无二的形态,不管第几次见到,都令人醉心。”

她说话时眼神已是有些迷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那空无表露着缱绻钟情。

顾琰明显有些没缓过神来,愣了半天,才恍然道:“你......你难道是对无奚姑娘......”

不对。

落羽回味了一下她这番话,即便那语气言词中都满载着憧憬和怜爱,但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云念笙亦是不敢置信,追问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她吗?”

沈临夜听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眼神突然的黯淡,让那笑里也掺了一丝苦涩。

“念笙,你也看到了,她对我这般无情,下手之重差点便取了我的性命,我虽日夜盼得与她相见,却也不至于想要自寻死路。”

“那你此番前来有何目的。”

沈临夜这次没有再回答,只将周遭扫了一眼,淡道:“你们就打算在此同我一直说下去么,天墟行事何时变得这般拖沓了。”

云念笙见状,抬头对落羽看了一眼,后者的思绪还在混乱之中,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对于眼前这个女人,落羽完全看不透半分,这种看不透与无奚却又不同,无奚似一涧幽潭,深不见底,若想从中打捞什么东西,探寻是无用的,只能耐心地,静待它自行浮出水面。

但沈临夜,她几乎是毫不遮掩地将心思全都摆了出来,却仍让人琢磨不清。最主要的,是落羽在她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半点戾气,哪怕她默认了所有的杀孽和罪行时,她的神色和语气都是平静而温和的,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沉默了好一阵,落羽才放开了手,抬头道:“走罢,往回走,先探探另一条通道。”

沈临夜突然道:“不必了,这条就是正确的路。”

落羽疑道:“你如何会知晓?”

“另一条通道,她之前寻人时便已经走过一回了,那里头的机关和异蛇可比这边多过百倍,不然她怎会花费这般长的时间,又在灵力上大作消耗,以至于连一只畜生,都无法亲手结果。”

落羽静静听着,咬了牙,不再回话,低头就往那碎裂的岩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