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抉择

没走几步便迎上了从王城大门走来的云念笙等人,几人面上神色皆是平淡,又是静默无言,想是也没有从那石门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见落羽形单影只,云念笙还未开口,顾沣倒是先走了上来,略微偏了头问她道:“落羽姑娘,无奚姑娘为何没有同你一起?”

落羽驻足站定,从容回道:“无奚说去周边瞧瞧能不能找到结界的留息,让我们先行往里探查,这王城主道仅一条直街通向王殿,不用担心走散,她回来自会寻到我们。”

云念笙听完,若有所思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神微微黯了些,又摇头道:“先前委托七曜宗代为探查,我便特意叮嘱了要着重于王城结界之上,但七曜弟子赶到之时,结界气息便已消散殆尽无法察觉了,现下已然又过两月,再想从结界入手,恐怕难以有所进展。”

她这话说得很是委婉,按常理来说,结界的气息至多能保留一月,而先前落羽在送往天墟的信中也写明了,她初次亲眼看到蟠龙王城中的惨状时,从尸体的状况上判定出事发之时至多是在十日之前,但她当时性命垂危,遇到无奚后再拟出那封书信都已经是一月以后的事了。那么从结界告破至如今,已然过去了近四月时光,再想找到结界留息,根本是天方夜谭。

但是对于一个存在本身就不在常理之中的人来说,应该还是要另当别论的。

是以落羽只是笑了笑,冲云念笙摆手道:“无妨,此行本就是查漏补缺,饶是无果,也权当自己安心一些。”

“也对。”云念笙看着她,也擒出一抹浅笑,她的气质本是仙风道骨,负手而立时也契合仙家的正气凛然之姿,挂起笑来却是十分亲和,加上原本就出众的容貌,着实让人易生好感。

一旁的顾琰却冷哼了一声,眼睛瞥到云念笙身上:“七曜当时对此事的真实性尚且颇有质疑,派出来的不过是些窝囊至极的入门弟子,难道还盼着他们能查出些什么吗?若非某人的失职,此事我等早就能查个水落石出,又何至于拖到现下无从着手。”

落羽听到这话,微微蹙了眉,琢磨起这话中透出的信息。仅凭一纸书信,又是来自于一个籍籍无名青龙族人,莫说七曜,天墟恐怕都是在云念笙的百般劝说下,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才引起了重视,七曜不以为意也是正常。

但顾琰这番话真正的用意应是在于后半段。失职?先前云念笙说天墟未能及时亲力前往蟠龙探查,是因着门中生出了一些变数,顾琰此番含沙射影,便是指那事么?

云念笙脸上神色明显一凝,却没有对顾琰所言有什么微辞,反而像是认下了这罪状一般,眉眼间绕上了几分低沉,将唇角抿出一道生硬的弧线,沉默了下来。

顾沣一看话头不对,忙走回顾琰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哥,那怎么能怪云师姐,师姐当时下山除魔刚回门中,哪知会生出这等变数,事出之后师姐更是受命夜以继日处理此事,未曾有过半分懈怠,怎谈得上失职。”

“身为首座弟子,未能及时察觉异状便是失职,我还说错了么?况且若非她当初在几位长老面前苦苦替人求情,九星断魂针又何至于堪堪只落了八枚,酿出这等无穷后患。”

顾琰说着,脸上已经带了些愠色,又将视线移到顾沣身上:“还有你,说了多少次,在外莫要唤我哥,以为我愿意承认有你这么个废物胞弟吗?”

听到这里,对于天墟门中那道变数,落羽心里面已经大抵有了点数,听上去像是原本关押在天墟的某位重犯,因着看管的疏忽得以逃脱,才让天墟忙于补救无暇顾及蟠龙一事。

只是这九星断魂针原是仙门奇才沈临夜所创,若九枚魂针全部落下,灵息俱散修为尽毁不说,受刑之人日日夜夜都要遭受凌迟般的痛楚,生不如死,百年来天墟仅以此作威慑之用,不知是何等穷凶极恶之徒,竟能让这等酷刑首次被赋以实施。

顾沣被骂得一个激灵,肩膀都有些发颤,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讪讪退到一旁,从落羽这里看过去,已是明显可见他眼眶有些泛红。

云念笙看了顾沣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自身的情绪,再抬头去看顾琰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眼中也多出几分坚定:“确如师兄所言,此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便掌门和几位长老未曾责罚,我亦时时引咎在心,但眼下重任在身,断不是在此细纠罪责之时,还望师兄以当下为重,谨言慎行。”

顾琰脸色又难看了起来。他言词刻薄处处与云念笙为难,又开口闭口都是首座弟子,想是对这个位置由云念笙来坐颇有不服。

落羽心中嗤之以鼻,这般气量,怎能与云念笙相提并论,一边是虚怀若谷,一边是抉瑕摘衅,天墟上层但凡不瞎,都能分得清孰优孰劣。

一来心里确实为云念笙不平,二来若是让顾琰这般抓着旧事不依不饶,不知道还要在此耽搁多久。是以落羽见他又要开口,忙抢先一步上前道:“念笙说的是,几位仙长门中之事,当着我一个外人的面这般无所顾忌,恐怕不妥罢。”

顾琰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可能是想到自己身为掌门之子怎么也得考虑到天墟的颜面,即便面上愠色未褪,也不好发难。只瞥了人一眼,冷哼一声便不再多言。

云念笙也看向落羽,脸上神色缓和了一些,颔首道:“既然无奚姑娘自有打算,我等便先深入内城探查,莫要多做耽搁了。”

言已至此,这由一人掀起的小风波也总算平息下来,一行人虽情绪各有不同,但也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缓缓向内城走去。

落羽走在云念笙身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

不知当时从天墟跑出来的是何种妖邪,但依顾琰所言,云念笙竟会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囚徒向师门求情,且从她方才的神情来看,此人十有八成还与她有一定的渊源,倒让落羽颇有些在意。

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云念笙不自在地低下头,盯着地上投下的瘦长影子沉默不语。

落羽瞧在眼里,也不将心中疑虑托盘而出,只轻声问了一句:“那事,可已经解决了?”

即便是如此谨慎体贴的一句询问,云念笙抬起头来之时,脸上的愁容也未曾消去,摇头道:“事发之时我不在门中,得知消息的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挽回,而后就算重明长老亲自出关处理,也是一筹莫展,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她顿了一下,视线移到落羽的脸上:“你刚刚也听到了九星断魂针一事,是不是很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去求情?”

这话几乎就是肯定落羽先前的所有猜想,而对方主动提及,便是有了要向人坦白的意思。落羽盯着脚下路面看了一阵,低声道:“我只是疑惑你怎会与妖魔有所牵连,你若不便告知,也不必勉强自己。”

“无妨,消息传出去是早晚的事。”云念笙说着,又别过头去,眼中神色十分复杂。

“她......不是什么妖魔,正是我的小师叔,沈临夜。”

落羽一怔,随即抬起来头来,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天墟重明长老之关门弟子,曾经名噪一时,王上在世时每每提及此人,都要赞叹一句“普天地无出其右者,旷千载唯其独生泽”的灵术天才沈临夜,难怪如昙花一现般,这些年来完全失去了有关她的传闻,居然是被天墟囚禁了起来关押在门中,甚至于由她独创的九星断魂针,第一次被用出来,便是尽数落在了她自己的身上,这到底是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罪,才能遭受到的对待。

“小师叔她,固然是错了,错得彻底,我无法替她辩解什么,但我自幼时起便受着她的照顾,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对我而言她就如同亲人一般,我实在不忍心见她这般痛苦,便在几位长老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拦下了那最后一枚魂针。却不想也让她因此得以保住灵息,寻到机会逃出了地牢,此事不管怎么说我都难辞其咎,待今日探查过蟠龙王城,我便要再度启程去寻觅她的踪迹,亲手将她带回门中。”

云念笙说完,眉头紧锁着,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

落羽静静听着,即便未曾亲身经历过这一切,要说感同身受也不失为是一种傲慢,但心中实在是忍不住一阵酸楚,仿佛这样难断的抉择就摆在自己面前一般。

仙门也好,圣族也好,人人都是正气凛然一心向善,但当剑尖不得不指向至亲之人之时,谁又能做到真正的杀伐果决心如止水。

一边是大义,一边是私心,要么摒弃善念,要么割舍情感,无论哪种选择,对于云念笙来说,都是百般的煎熬,至少她仍有揽下这份责任的担当,换作自己,恐怕光是去面对,都无法承受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