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睡下去就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虽然不再是那种意识尚存的昏沉,大抵上也算是真的入了眠,但着实睡得不大踏实,身上汗涔涔黏糊糊的让人非常不适,偶尔在睡梦中感到一个姿势太累,想要蹭着床面翻过身去,着力尝试了一下却也无法做到,倒不是因为气力不够,而是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拦了动作,如此以来即便是睡着了,也觉得浑身酸胀难受得厉害。
期间落羽也间断着醒过来两次,一次是迷迷糊糊地被人叫醒,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粗糙的手掌垫着脖颈支起身子,眼前递过来一口盛着深褐色液体的瓷碗,上面散发着浓浓的煎药气味。
落羽找回神智瞧清了之后,便配合着张嘴把那碗药汤喝下,老大夫虽说性子倨傲,喂药的动作倒是体贴入微,等人咽下一口,才又送上来一些,让人不至于因着身体麻木疲软而将药喝得满身都是。
那药苦是真的苦,但好歹也解了口舌的干燥焦灼之感,微烫的液体滑进肚里,又逼出了一层薄汗。再被轻搀着放平躺下时,落羽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怎么都翻不过身去,能感觉到腰间和手臂上都缠了几层厚厚的麻布,胸口更是还绑着几块不知是木片还是竹笺的东西,应是作以正骨之用。
垂下眸往床边看了一眼,无奚依然静默站着,只不过现下为了给那老大夫腾出动作空间,位置稍微远了一些。
药效不至于立竿见影,瞧见了无奚之后安下心来,落羽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一次醒来是因着做了梦,这回的梦境毫无逻辑章法,光怪陆离天马行空,场景跃迁中意识被短暂抽回,再睁开眼时,颈后的方枕已是汗湿了一片,想来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屋内已经点起了昏暗的烛光,床边空无一人,外头似有两个声音在交谈些什么,也听不大真切,而后那老妇人抬高音量道了一句:“你这丫头!老婆子行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像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我难道还能在那药里下毒不成,你若不信,大可把人抬走,还省得我费心去医。”
被这突如其来的音量一激,落羽倒也清醒了些,那声音颇有些怨气,伴随着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却也没有真的来赶人,而是伴着夜间虫鸣渐渐远去了。
周遭静谧了一阵,而后无奚披着烛光从门口走进来,见落羽半睁着眼,便拂了衣摆在她床边坐下。
“那人说,你现下发汗是在好转。”无奚坐得笔直,只微微垂了眸淡道。
听到这话,落羽不用细想,也知道无奚方才大概是为了自己不停冒汗一事去质问了那老大夫,原本这种病情上的问询倒是正常,只是无奚在话术和语气上都不会做甚么修饰,老大夫听了怕是会觉得被人质疑医术,因而又怒火中烧。
“是感觉好多了,你不必担心。”落羽润了一下口舌,望着紧闭的窗门开口问道:“无奚,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无奚瞥了一眼烛台,淡道:“子时。”
子时,从落地这村庄时的天色来看,自己已是昏睡了四五个时辰,然而现下身子还是疲软不堪,好似睡上瘾了一般。
“已然这么晚了,你不必一直守着我,你今日亦有消耗,该好好休息才是。”
“不急。”
无奚应道,也没有任何动作,烛光下她的脸亦是朦胧的,像是蒙了层昏黄的薄纱,落羽眯着眼睛看她,只觉得她仿佛就似那暮色熹微中的一抹云烟一般,等这烛残灯尽,便会随着光影一并散去了。
这般瞧着,脑子又开始浑噩起来,落羽将重新眼睛闭上,意识模糊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无奚......今日我若是死在狛戈手上,你定会十分困扰吧。”
黑暗中熟悉的气息犹在,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大概真是烧糊涂了,即便未能听到回答,心中也没有多少波澜,任困意席卷之时,嘴上还模糊不清地嘟囔着:“倘若......没有那支骨笛,我死了,你又会正眼瞧上一眼么......”
这话说到最后自己都已是听不清楚,左右是含糊念完了,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无奚一直沉默着,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只缓缓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床上昏睡的人,视线从那有些干裂的嘴唇,转到鬓边汗湿的碎发,最终停留在轻阖的双眼上。
良久,她才别过头去,轻拂衣袂,灭去了桌上的烛灯。
后半夜落羽一夜无梦,起先还是因着身上湿冷有些不适,到后来习惯了之后倒算是睡得甚酣。
第二日悠悠醒转之时,房内的光线还是昏暗朦胧的,一时间也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伤处不觉有痛感,只有那发热的余韵,带得头脑还有些轻飘。
“醒啦?”
坐在桌前品茶的老大夫回头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来将窗页打开,阳光放肆地侵照进来,很是晃眼。
“嗯......多谢大夫相治。”
落羽礼貌道了一声谢,抬手挡在眼前,等到眼睛习惯了骤然变化的光线,才将手放下四周顾盼了一圈,没有见着无奚的身影,便要尝试着坐起身来,胸前的硬物捆绑很是碍事,她挣扎了两下还是动弹不了,又打算去拆那捆绑。
“哎哟,别乱动,骨头刚开始长合,你现下拆了一会儿还得绑回去。”老大夫见她动作,忙走过来抓起她的手又给她摁了下去。
左右动弹不得,落羽便依言老老实实放弃了挣脱,只抬起眼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老者,周身无半点灵息,确是凡人无误,模样倒是极其普通,即便瞧上去容光焕发精神饱满,但那张脸上岁月的痕迹,却是比阿楠还要更甚的。
见她对自己的态度还算是医者仁心的温柔随和,落羽躺着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大夫,我想沐浴。”
那老妇人听完,挑起眉摇了摇头,道:“想也得忍着,你那冰雕子姐妹已经替你擦过脸了,现下无非就是身上汗浸血污多了些,我老婆子都不嫌弃,你也别折腾了。”
冰雕子姐妹。
落羽还没听大夫说完便忍不住乐了一下,倒也没觉得她有说错什么。乐完了才接着话头道:“咳,那我那姐妹她去了哪里?”
“我哪知道,她那长个嘴也就作个装饰的,一句好话都不会说。”老大夫一说起无奚,脸上便多了些不满,又道:“刚走一会儿,怎么了?”
落羽惊道:“她一宿都未离开过么?”
老大夫正端了药碗起来,听她发问又顿了一下,皱眉道:“那倒是,我清早起来便见她站在这床边,一动不动的,要是在背后写上字,就可以当是给你立碑了。”
落羽扯着嘴角,笑得十分尴尬,老人家这嘴,当真是不饶人啊......
大夫说着把碗端过来,这回没有扳起她的身子着急让她吞咽,只是拿了细勺一口一口喂得耐心,过了半晌,那药才喂了见底。老大夫收起碗勺,又对她道:“莫要心急,过个几日,大概愈合得差不多了,再想沐浴想怎么折腾,都随你心意。”
落羽微微一愣。
以龙族的体质和再生能力,这大夫所言之处倒也不是奇事,但若是凡人看来,一个人腰上开了个洞,胸前折了两根肋骨,怎么也不可能短短几日便恢复到行动自如,这大夫饶是对自己的医术再过自信,也不至于说得这般笃定。
她犹豫了一阵,又小心问道:“大夫,你清楚我的体质么?”
这问得算是含蓄,老大夫若不明白她的意思,亦可当她是在随口问些病情。而那老妇人听了,只轻笑了一声,缓缓道:“什么体质,你不是人,对么?”
落羽沉默了下来。
老大夫见状,又挥了挥手道:“不必这般遮遮掩掩的,那冰雕子丫头会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便是算她消息灵通,知道我老婆子不只擅长医人。”
落羽听罢,这才卸去了防备,垂眸道:“大夫果然是位高人。”
“高人谈不上。”老大夫摇头道:“老婆子我活这八十载,可以算是一生痴迷于医术,但也就只在十年前才受人点化,得以初窥医道之巅,也因此才掌握到了对非人族群的特殊药理,那位指点我的人,才算是真正的高人。”
这话倒是又勾起了落羽的一丝好奇,但没待她再开口回话,却听得外头一阵轻微的响动,无奚玄衣轻摆,从门口走了进来。
老大夫见了她,脸上的笑登时就敛了,又往那手上看了一眼,不耐道:“怎个意思,还当自己家住下了是吧?”
落羽这才发现无奚手中捏着几层素白布料,不需细看便能认出是自己的衣物,原是她专程去取了一趟。
无奚听得那大夫揶揄,也并不搭理,径直走来将衣物放在床边,又从布料中摸出几锭银元宝来,排在老妇人跟前的茶桌上,淡道:“她住。”
老大夫见状脸色更加难看了,皱起眉头便又要发难,落羽忙开口圆场道:“大夫,银钱是应该的,照料之恩无以为报,只聊表心意,你看我这状况还需得在你这里叨扰几日,你若不收下,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
听她这一说,老大夫面上才缓和了些,但仍是大手一挥,朗声道:“不必,就当是因着你生得乖巧讨我老婆子喜欢,我随手便医了,要是换作别个,我恨不得帮她把坟给刨好。”
说罢一把捞起桌上的药碗,愤愤地就走出了出去。落羽看着也颇为无奈,老大夫这把年纪了,身子骨倒是健朗得很,当然脾气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