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医者

落羽全然不知道自己被无奚抱着御空飞行了多久,在那一次对视后,无奚见她脸色极差又大汗淋漓,以为她是伤重所致,之后一句话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提了速。

飞行中风息又猛烈了许多,而落羽汗浸的身子被这凉风一吹,身上倒真开始发起冷来,头脑也逐渐昏沉。

是太累了么,好像比起伤势,眼下由疲惫带给身体的负担反倒更重一些,起先还能靠着御空的景色来振奋一下精神,到最后朦朦胧胧中,只觉得这天上亦有些雾霭沉沉,也无甚好瞧的,她索性任由疲惫牵引,在无奚怀中轻轻闭上了眼。

黑暗中的感觉说是睡着了好像也不对,因为现下身体意识都完全进入了休眠,但感官却还是残存了一些,这与梦境中的感受又不大一样,耳边的风,身边人平稳的心跳,带给她的传感都异样的清晰,尚且拥有听觉触觉,却又无法去思考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风声渐停,感觉到脚步带起的轻微晃动之感,落羽抵着困倦强行扯回一丝神智,在温软的怀中艰难睁开了眼。

视线清明之时,才发现已是回到了地面,隐约可见周围建筑稀疏矮小,且大多都是茅草搭成的粗制屋顶,路上未有行人,冷清得透出一些荒凉的味道,应是某处人烟稀少的村落。

原本那玉兴山下便是繁华落尽的寻阳城,不知无奚为何要舍近求远将她带到这村落来。

身子越发的寒冷,落羽本能地又往无奚怀中缩了一缩。

环她在身上的手略微收紧了些,而后步履加快,径直走到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前。

屋门是紧闭的,但在无奚将将驻足之际,屋内的人像是能感应到似的,老旧的木门被缓缓拉开,发出吱呀的陈旧声响,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那老妪头发斑白,落羽现下迷迷糊糊的,也瞧不大清她的模样,只觉得她面容大抵上是要比阿楠更为精神饱满一些。

她一出门便看着无奚怀中惊道:“天!我这是医馆,又不是福寿店,怎么死人都往这送来了?”

这声音亦是老态的沙哑,只是语气苍劲有力,实在与这声线不大相称。说话间,老者停住了脚步,身形恰好拦在门口,丝毫没有侧身让两人进去的意思。

无奚也没有强行进门,只对那老妪道:“你懂医,医好她。”

“我说你这个丫头,长得倒是跟天仙似的,带个半死不活的人跑来找我,说话还硬气得很。”那老妪面上明显露出一丝不悦来,大手一挥朗声道:“去找块地给她埋了吧!”

坏了,这老妪不知无奚深浅,这般口无遮拦若是惹得无奚烦了,恐怕会惹祸上身。落羽忙吊着眼皮去看无奚的神色,只是再无气力抬起头来,这个蜷缩的角度只能依稀瞥见她白皙分明的下颚弧线。

这张脸极其年轻貌美,于那老妪看来唤她一声丫头再正常不过。只是无奚长存于世至少有数百年之久,按岁数来算,做那老妪的祖宗都绰绰有余。到底是凡人不知者无畏,也不怕乱了辈分。

“会付你银钱。”

上方传来的声音似乎丝毫不受这恶劣态度影响,语气依然淡漠如常。

那老妪听了冷笑一声,不屑道:“你去这方圆十里打听打听,哪个不知道我老婆子连侯爵王爷都请不去,你有银钱?有座金山都没用。”

落羽听到这里,也算明白了为何无奚要放弃寻阳城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医馆,专程带她来这偏僻村庄就医,这老妪言辞如此倨傲,想必是真的有些寻常医者拿不出的本事。

无奚见老妪油盐不进,似乎也有些不解,沉默了片刻,又道:“那要怎样你才肯医。”

那老妪负手而立,眼睛瞥向别处,冷声道:“哼,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来,你要我医她,却连‘烦请’二字都说不出么?”

无奚淡道:“烦请。”

“你!.......”那老妪话到嘴边又噎住,微微瞪大了眼睛盯着无奚,竟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无奚这话接得不假思索,声音清冷,语气亦是不卑不亢无波无澜,听在旁人耳中,还当是借着这话头有意消遣对方,实际上她这般言行,与其说含沙射影不形于色,倒不如说是根本不在意也不扭捏,外人不清楚她的脾性,当真是难以揣摩于她。

这边淡漠而立的人似是不明白老大夫为何还要动怒,低下头看了眼怀中人虚弱的面容,手上微微收紧,已经有些失了耐心,但眼下是要人治病,若是以武力相胁迫,这老大夫脾气倔强,定不会尽心尽力而为,是以无奚也只是敛了眉,目光沉沉一时无话。

落羽缩在无奚怀里,意识昏沉中听到这些对话,也跟着有些头大。

若是平常,这老大夫不愿医就罢了,左右换一家医馆,哪怕医术平平,于自己来说也不过是疗效慢一些,又无甚大的干系。但既然无奚已经不辞远行将人送了过来,若是无功而返,岂不是白废了她的心思。

何况这老妪言语中透出的态度其实也并非是顽固不化,只是性子倨傲不愿服软,当下欠缺的便是一个台阶,让她能顺理成章应下,又不失体面。

神智尚有些不大清明,疲惫之下感觉口齿也干燥异常,原先聚在肺部的疼痛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喉头,落羽还是强提起精神,哑着声音开口道:“老人家......突然造访多有叨扰......我伤势已经平稳,你不必担心我会......死在这里,只需麻烦你开点疗伤的方子与我即可......”

那老妪听她说完,面上神情才收住了些,又低头看了她一眼,言辞不依不饶,语气已是不着痕迹地放软了许多:“咳,你倒是乖巧礼貌,我老婆子没瞎,小姑娘家家的学别人在外面打打杀杀,淌一身血还发着高烧,说半死还说错你了?”

发烧?

原来如此,难怪明明伤势已经平稳,身体却越发无力,这些症状倒也都相符。

以往以自己身为龙族的体质,这种常见的发热病症,落羽一生中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可以体验得到,想来也是伤势属实太重,身体暂时丧失了对寻常病症的免疫能力,才使得她真如凡人一般,被这小小发热掏空了体力。

那老妪话一说完,虽面上依旧是不悦,却微微侧开了身子,在两道门框间让出一段距离来。

落羽轻轻道了声谢,无奚见状一言不发,只会意地抱着她走进门去,屋内并未开窗,光线有些昏暗,空间倒是比从外头瞧起来要宽敞一些,陈设十分简单甚至有些古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混合着满屋药材的气味,置身其中还算让人安心。

只是渐渐抵制不住不断袭来的倦意,落羽进屋后便又微微阖了眼,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放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骤然离开温暖熟悉的怀抱,心中有些空落不说,身上也是越发寒凉,紧接着一双粗糙苍老的手伸过来,不分由说地便开始扒她的衣服。

这手带着全然陌生的气息,触到皮肤之时让人本能地有些抵触,然而再想睁开眼说些什么,却觉得浑身都是疲软的,还带着些酸涩,怎么都使不上力,脑中也越发昏沉,只能作罢。

落羽不知道自己这幅身体现下剥开来看是何种模样,在衣物尽数被从身上除下后,只听得那老妪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外便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偶尔她手上没个轻重带来的阵阵刺痛,在身体疲软之下感官也渐渐迟钝,后来便再感觉不到疼了。

耳边蜂鸣中再也没有听到过无奚的声音,但落羽仍能感知到她的存在,除了那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还有原先别院中的那种令人安心的氛围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身侧。

而后黑暗中手背上突然覆上一片温热,是属于年轻女子的细腻柔软,那温软覆了片刻,又稍稍用力,改为整个握住,正如那日无奚伤发之时,落羽在床边轻握住她的手一般。

身子正值发冷畏寒当中,这般被人握着手自然是舒适且安心的,但在安心之余,落羽脑子昏沉中放任意识流窜,又兀地冒了些别的思虑出来。

之前便有注意过,无奚总是会在有意无意中观察自己的一些行为和习惯,偶尔也会效仿一些,似乎也在尝试着去理解一二,但临到最后,她仍是性子极其寡淡,不管是面上还是眼神中,都从未有过半分情感流露。

落羽原先以为她喜怒不形于色,到现在看来,又渐渐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从心中滋生出来。

或许,她原本就没有喜怒呢?

所以她会认为脸红便是难受,流泪便是难过,挂笑便是喜欢,一直以来她都是通过这些单薄的符号来判定他人的心情,也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些情绪的不明之处,是因为这些......她从未经历过,对么?

落羽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也不敢继续想下去,几乎是催促着自己将意识松开沉进黑暗中,任凭大脑归于无边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