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青书别院中的生活其实大底上与在王城外差不了多少,无奚不大说话,也不常会出左院,落羽时常不知道她是在院内还是出去了,只能偶尔借着修行问道的由头在左院转上几圈,见了她人,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先前便觉着自己真身长大了些许,这些天隐约觉着身上表皮微微发痒,落羽才知道那并不是错觉,虽然已是比同族晚了近十年,但她也总算是迎来了龙生第一次褪鳞。
旧鳞的褪落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通常要持续好几日,加上新鳞的硬化,满打满算续耗上十来天。这段时间她无法维持人形,都是以真身活动,除了最初的微痒,一直到一块块鳞片正式开始从身体上剥落,周身都并无半点不适,甚至还会有些蜕变的畅快之感。
只是一条白龙似游蛇般在院内窜来窜去的姿态实在过于奇怪,院里植被繁密,活动起来也多有不便,在一次游窜中被茂盛的灌木缠住龙角无法动弹,从而被迫喷出龙焰烧出了一地焦土后,落羽虽然惊叹于这焰息威力渐长,但无奚听到声响过来查看时眸中蒙着的幽寒,还是让她浑身一颤,又抖落了几片白鳞。
而后无奚面无表情地将她带出结界,睨着那碧清的湖水冷声道:“下去。”
落羽耷拉着龙角,只当无奚是恼了她糟蹋园林之过,要将她赶出来于这湖中完成褪鳞。虽说那道龙焰是她不得已而为之,但毕竟在满园春色中灼出了一块秃黑地皮,她心中亦是过意不去,也不敢有甚意见,伏地蜿蜒下去便从湖边滑入了水中。
无奚盯着她入水,却没有自顾回去,而是衣袂轻摆,也迈步走下来,踏着湖面微波,行走于湖水之上。
落羽在底下将脑袋伸出水面,仰着头看无奚在她跟前停驻,也不知这是何用意。而后无奚倾下身,伸出手贴在她鼻眼间的硬质皱褶上,落羽见状又不留痕迹地把尖牙往回拢了拢,生怕不慎刮伤了她。
当周身灵力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开始流动,所处环境也兀地产生了变化,湖水中似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龙身周围盘旋,从轻触,到挤压,再到推搡,最后变成大力的拖拽,不分由说地带着白龙直冲向上,直到破水而出。
一回神,落羽发现自己竟是四爪着地,立于水面之上。
爪下是幽静的湖面,原先出水激起的波涛骤然平息,只余下四爪与水面相接处泛出的几层粼粼水波光圈。
“会了么,水和气皆是无形,亦是同理。”无奚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淡道。
随着整个龙身浮上水面,又有龙爪支撑得以将脖颈立起,虽然落羽已是刻意微微低了头,无奚仍是站直了身子,手抬至齐眉高度,才得以将手掌贴于她的面上,看来着实长高了不少。
落羽迟迟恍悟,原来无奚带她出来并非是要责罚于她,而是看不下去这龙身在院中蛰伏游走,要借由这无形的湖水,教授她以灵力御空之法。想到这里落羽又低头向爪下看去,乍看之下是自己浮于水面,实则爪下硬结踏实,是水在灵力的传导影响下已然于龙爪周围混流而成有形之物。
了然于心后,落羽对无奚点了点头,而后自行运灵,将前爪抬起,脑中回忆着方才灵力流动的方向和传感,龙爪悬空中渐渐感受到爪下力量的汇聚,再卸去爪上力度,惊讶地发现她竟能攀着这力量踏足空中,其余肢爪效仿而为,便真的是整个身躯离开水面,凌空而立。
“无......”
落羽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转头就要与无奚道谢,却因着过于激动忘了去维持体内外灵力流动,在将将喊了一个无字后,爪下实感陡然撤去,一个不稳踉跄跌入水中,溅起丈高水花。
艰难挣扎着重新运灵从水中爬出,就见无奚一身湿漉,面若寒霜,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
“......我不是故意的。”
龙的发声相较于人形要粗犷浑厚许多,但在她这般怯怯的语气之下,仍是气息微弱细若蚊蝇。
虽被水花溅湿了身子,无奚身上却无半点狼狈之感,长发半湿地披在身上,倒将身段勾出了一丝婀娜,一双墨瞳幽邃深沉,睫毛上沾着些许晶莹的水珠,觑了她一会儿,最终似无奈般将双眼轻阖,淡道:
“回罢。”
那日无奚再也未说过话,进了结界便将湿透的外衫脱下回了左院,落羽亦不敢去招惹她,只留在自己屋前,又将这踏空之法多练习运用了好些遍。
与青龙朱雀这类族群天生的御空能力以及仙门的御剑能力不同,无奚教授的法子是用灵力固定身下无形的空气用以踏足,虽不能在天空自在飞翔遨游,但已然比先前方便太多,至少不用担心再被树木绊了龙角,闹出狼狈来。
六日后,旧鳞才尽数褪下,落羽得以化回人形,不由得感慨还是这副身体轻巧灵活,将这几日褪下的白鳞收集起来存放在空出来的厢房中,堆了老高,看着又有点膈应。往常龙族为了隐匿踪迹,处理褪鳞都是一把龙焰烧了,如今为了点世俗之心,真要她烧完还是有些舍不得。想着无奚不问世事,应也花不了多少银钱,于是还是抱了大半去伙房当作燃料,仅留了十来片以备日后之需。
或许是无奚顾虑到她每日待在院中修行会生出闲闷,在这之后也会偶尔将她带出结界,或是于山林中游赏,或是于山下城镇闲逛。落羽以往在院中得见无奚人都是不易,而出了结界她却大多时刻都需得伴在自己的身边,寻她说话也会冷声应上几句,因而每逢出门落羽便表现得格外在兴头上,如此以来无奚倒以为是她欢喜那山城玩乐,虽面上不作表示,但将她带出结界的频数却是多了些。
在山中还好,无奚大多是闲庭漫步,任由落羽四处驻足去摘一些药草野果,在从后者口中了解到这些草果的名称和用途时,即便于她来说甚是无用,也会默着听完,而后以黑雾送回。
但在人族城镇中,却就不是那般轻松了,并非是有什么不长眼的凡人敢为难于她们,恰恰相反,于人族群聚之处免不了要与人打交道,而落羽要时时担心着那些个热情却又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百姓哪句话会惹恼了无奚,在那双漆黑眼眸中的薄凉化为幽寒之前及时解围,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才能舒上一口气。
不得不说无奚对旁人的冷漠远远超出了落羽的想象,为避免多生事端,落羽特意绕开了繁华热闹的寻阳城,多是拐弯抹角地扯着无奚去到周边一个的小镇上。这小镇居民不多,民风倒是更为淳朴热诚,无奚身上天然而生的冷寂威压,于这镇上憨厚老实的居民却也感知不到多少。
是以她二人慢步时,一个约摸三四岁人族小女孩在后面跟了许久,最后在父母的鼓励下,怯生生地拿了支新摘下的桃花,迈着小短腿晃晃悠悠地跑到无奚面前。
小女孩生得十分乖巧可爱,一边将手高高举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喊道:“姐姐......花花......给你......”
无奚只垂眸看了她一眼,未曾驻足,冷着一张脸就绕过那孩子自顾走到前面去了。
那孩子面上一愣,转而又看向落羽,将手中的花递过来,眼眶红红的已然泛了泪光,可叫人瞧了心碎,落羽忙伸手接过,又揉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安慰了两句,才快步追上前去。
见到这种情形,其实不光是那孩子,落羽自个亦是有些无奈,不管是人是魔是好意恶意,在无奚这里倒是一视同仁,永远是淡漠非常的态度,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
走在无奚身侧看着手中夭夭粉面的桃花,落羽踌躇了片刻,还是又递到无奚面前,挂上笑容与她道:“这花不是挺好看的,咱们院里多是梨树,也难得瞧见一点颜色,不如,你就收下罢。”
无奚停下脚步,越过那桃花,幽漆的眸子直直觑着她,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却完全避开了这个话题:“你今年是六十七岁,对么?”
落羽微微一愣,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年纪来,回道:“是,怎么了?”
无奚没有再回答,视线又多在那张脸上停留了一阵,龙族虽是六十成年,但人形下的音容却在二十左右便已定型,先前还未注意到,眼前这龙自从上一次褪鳞之后,好像连带着人形的面貌一并发生了某种转变,现下瞧起来,那五官上的青涩略微褪去了一些,倒是越发有些精致了,除开看着更为顺眼了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让无奚的眼里多了一丝疑虑。
落羽不清楚那边的思量,见无奚不说话,也没有太过在意这随性的问题,只将那桃花又送近了些,低声试探道:“就当是我送你的,可以么?”
说罢盯着对方的神情,生怕那眼里显出不耐来,幸而无奚对旁人近乎无情,却因着有诺于她,对她还是百般容忍的,即便应是不情愿,但也没多说什么,随手接过去后,也没有要寻个隐蔽之处直接丢进黑雾,而是拿捏在手上,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
落羽看着她,微微勾了嘴角,好花配美人,当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借由下山的机会,落羽不忘了多买一些街边的零嘴,除开带酸的,一并都拿去叫无奚尝上一口,甚至还刻意寻了家酒楼,要上几个招牌菜色与她品尝,无奚虽不曾拒绝,但都是浅尝一点便不再动筷,想来是都不喜欢,就只有那甜腻腻的糖果,才能让她沉静的眼中稍微有些反应。
明明生得清绝无双不近尘烟,唯独这口味,倒像是个孩童一般。落羽心里暗笑着,又多买了好些糖果,抱在手上一并拿回了别院。
先前下山采买了许多日常用物,入夜之后,落羽便将院中庭灯与回廊上挂着的油纸灯笼都点上,如此以来,夜色黯黯中,这院子也能添上几分灯火通明的暖意。
在这院中生活已有近两月,现下已是入夏,院中虫鸣与院外湖边的蛙叫此起彼伏,仿佛是在嘈声催促着这春夜余寒早点过去,迎来更适应它们活动的盛夏。
每晚入睡前落羽总是要在院中再练上两个时辰剑法,而这段时间的勤奋修行亦给了她丰厚的回报,自负一点说,在身法招式这一块,她还是颇有些天赋的,比起依然不得寸进的灵息,如今持剑出招越发得心应手,无奚从不会在招式上对她提点一二,也算是她无师自通了。
这般想着不自觉已经将剑舞到了前院,春去夏至,满院的梨花也落得差不多了,地上的白瓣也是零零点点,再想以这落瓣练剑却是不易,得想个别的法子助自身修行才是。
落羽一边思考一边斩碎空中最后一片鲜红的花瓣,收了剑就要往回走。
然而下一刻,她却因为突然意识了什么,兀地停下了脚步,寒意从脚下生出,袭遍全身。
——这院中何时开过红色的花。
那粉碎的红屑珊珊于空中飘下,经由她的面前,带过一丝极其细微却又让她浑身紧绷的气息。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