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灵

落羽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她,方才那句话在脑子里不断地回响。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当时初识陆可柔,无奚便有意无意地提醒了这句话,落羽一直当她是嫌弃凡人弱小无力,不愿同他们为伍,如今再细细想来,方知她话中深意。

她于这世间徘徊已久,知晓凡人寿命苦短,生老病死皆是常态,空留太多情相断意难平,只可惜自己悟得太迟,才有了今日这般的辛酸痛心。

落羽对上那双深邃的墨瞳,低声喃道:“无奚,你可有不舍之人么?”

“未曾有。”无奚听得她问话,又抬起头来,语气回归薄凉,没有丝毫迟疑。

果然是这样,落羽问出这话时,便大抵也猜到了她会答无,但当她真的如自己所料地回答,面上幽静如常毫无波澜时,落羽其实又是有些许空落的。

这张世间至好的面容上从未有过丝毫情感流露,对魔也好,人也好,皆是冷漠非常,有时候看着她,仿佛觉得她生而便是冰川寒谷所化,漠然到不近人情,而她手上的温度,却又是血肉之躯传递出来的润暖。

亦盼她答有,盼她生性孤寂仍会与人相交留有念想,盼她淡漠之下仍有七情六欲活泛之心。

落羽垂了眉,环顾四周未见行人,仅有几个孩童于远处巷口嬉戏打闹,便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点,问道:“那除了凡人呢,你既会将骨笛赠与先王,想是与他有过交情的,他去世时,你也不会觉得不舍吗?”

“不曾。”无奚扫了她一眼,又淡道:“我与龙族并无瓜葛,也不认得你族先王。我将骨笛赠与一人,是因着她先送了我一件至宝,如此两不相欠,她死了,也跟我没有关系。”

她一语言罢,落羽竟无暇去想那骨笛之约到底是她与何人所定,又是如何遗落于龙族,只觉得她语气之平淡,让人心中顿生寒意。

且不说她与那人之间只念交易半分不提来往,死亡在她口中丝毫感觉不到沉重,生命于她似乎再轻微不过,这便是大妖之心么,当真是冷漠至极。这般想来,她与自己提醒,更像是以一个强者姿态对弱者的保护,而并非她自己有所感悟。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不畏生死,不拘情感,了无牵挂,与她这份不似凡尘中的清冷气质倒是贴合,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

“我们走吧,无奚。”落羽轻声道,此事已无甚好问的了。

无奚静静看着她,似乎有些不理解那双棕色眼眸中的情绪,但也没有再多言,一路走回青书别院,两人都是一声不吭,气氛属实有些压抑。

进了结界,无奚便自行往左院去了,落羽低下头走进房中,见那几套衣物整整齐齐叠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个木箱子,打开一看一排白花花银子泛着金属的光泽,闪得让她有些晃眼。

这生意做得确实值当,只是龙鳞再生出来少说也得月余,拔鳞之痛又极为钻心,落羽苦笑了一下,还是盼着无奚能对她手下留情,这档子生意以后还是莫要再做了。

不过无奚今日倒是点醒了她,若龙鳞这般值钱,那么等自己真身进入褪鳞阶段,把褪鳞留下几片,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龙一生至少需经历两次褪鳞,就似人族换牙那般,只是松动脱落再长出新的,虽然在新鳞未硬化之前真身失了鳞甲保护会脆弱一些,但却是不会疼痛。

落羽抬头看了看窗外,感觉一日之间经历了好多事,现下却也还只是午后,日光正烈,天空一片湛蓝,万里无云。这也正常,毕竟无奚先前将那些下等魔杀尽只用了不到一刻钟,阿楠她......也未曾为自己多停留片刻。

稍稍恍了一阵神,落羽还是打起精神,先去将换下来的那身属于无奚的衣服洗了晾好,然后提了摇光走出去,在院中拔剑伫立。

还未入夏,日光耀耀却不灼人,花香草青,皆带着春阳的暖意,地上飘落的梨花白瓣已无法吸收旭日光华,也没有着急泛黄枯萎,还是白茫茫一片。

落羽站在院中空地上,敛眉蓄力,脚下猛地运灵一震,激起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的落瓣,皑皑白瓣晶莹脉络被兀地抛向空中,如冬日大雪般散了漫天,缓缓而落。落羽紧盯着花瓣下落轨迹,奋力挥动手中短剑,剑刃所及之处,晶莹折断,皑皑双生。

纵然心绪复杂,脑中所虑之事甚多,但今日种种,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自从上古时期轩辕黄帝于涿鹿一战中斩杀蚩尤,灭魔族大半,将残余魔族部众以封魔大阵长压于地底之下,魔族便在世间销声匿迹,即便大阵随着神迹湮没终有一日会失去效力,魔族也只剩下些残兵败卒,力量早已不能人族妖族相提并论,不足为惧。

六十七年前,封魔大阵动荡,这个在地底下被封印了三千多年的族群得以重回现世,又新生出了斥兀这样一位实力强大的统领,但两年前便已被王上联合天墟云逸风诛杀,虽然最后是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也只能归咎为当时对斥兀实力的误判,掉以轻心所致。如今魔族气数理应更为微不足道,又失了将领一盘散沙,有何力量灭蟠龙一族。

落羽总觉得这背后还有深堑,又或许新生将领不只斥兀一人,此时地底下尚还有大魔留存,在暗中运筹帷幄,带着这些残余败众企图谋划些什么。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被盯上,但是既然这些魔会大费周章地找到她,又怎会轻易作罢,今日若不是有无奚在,自己怕是早已成了那些魔的爪下亡魂,诚然无奚并非等闲之辈,而落羽自己,却是实打实的羸弱无力。

被无奚称为下等魔的那六名魔族男子,实力应是与她初次遇到的那只魔物不相上下,以一敌一对她来说都是一场苦战,若来日遇到更多数量或是实力更强的敌人,就算无奚能够应付,也很可能会受自己牵制陷于不利之地。

连累无奚已是无可奈何,好不容易才找到这般强大的依靠,落羽至少不能成为拖累,就算无法相助于她,也一定要竭尽所能自保周全,是以修行之任迫在眉睫,万万不可存有侥幸之心。

从自幼时到现在,落羽虽然勤奋修行一日不敢怠慢,但都是专注修灵,且不得寸进,于身法武技这一块,倒是没有怎么琢磨过,如今有王剑摇光傍身,恰好可以弥补她灵力微弱的空缺,只需勤练剑法,便可有自保之力。

那日在沼泽林遇到的魔族,那声讥笑仿佛还浮荡在她耳畔:「好厉害的剑,好窝囊的剑法。」即便自身不求强大,她也不能让摇光在她手上受屈。

想到这里,落羽心中坚定非常,挥剑越发用力,然而心俞急剑俞慢,漫天雪白坠地之前,只零星斩开了一小部分,其余白瓣翩翩落地,尚是维持着完整形态。她凝眉作势就要再起一遍,却听一道冷声从身侧传来。

“你难过,便要与这花撒气么。”

落羽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去,无奚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在一旁岿然而立,一手抬在腰前,指间捻了两片残瓣,墨瞳深邃若有所思。

看这样子,应该是以为落羽还放不下人世牵绊,跑到这院里宣泄来了。落羽见了她,也不好将复杂思绪托盘道出,只擒出淡笑回道:“我并非撒气,只是早间见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些魔除尽,心生羡慕,才想着练练剑法。”

无奚这才抬起头来,皓玉之颜倒比她手中梨花残瓣更为白皙,这张脸不论看多少次,都会让落羽产生一种轻微的恍惚感,活了这么多年,她倒是没发现自己会对容貌这般在意,总觉得无奚美则美矣,但这种恍惚感却并不只是单单被美色吸引,而是一种更为奇怪的,连落羽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

那边本尊倒是对自己的长相毫无自知,只缓缓开口道:“你是想变强,那我无法直接助你。”

落羽当然知晓这言下之意,她二人若是实力相近,无奚倒还可以用自身灵力助她修行,可这肉眼可见的巨大差距,若是无奚强行相助,她定无法承受,反噬自身。

如此,落羽忙摆手道:“我知道的,我并非想得灵力寸进,只是想试着将现有灵力运用自如。”

无奚听她所言,轻轻颔首以示认同,又看向她握了剑的右手道:“你将灵力运在手中,这剑便不过是一件累赘罢了。”

落羽听着一惊,忙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要运灵于剑上,方能发挥它的效用?可这剑并非我身上所有,如何能把自身灵力运上去?”

无奚不作回答,将手中残瓣轻释,任它们徐徐飘落,随即走上前来在咫尺之间停下,落羽只觉得淡香逼近,便看着无奚倾下身来,猝不及防地伸手覆上了她持剑的手。

温软突至,令落羽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指尖一抖就要握不住剑,无奚手上微微用力,将她的手连同剑柄一起,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