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无奚往外走到店面,陆掌柜见她二人手上空无一物,竟也不问话,想来无奚平素嫌携带不便,取了衣物也都是以黑雾相送,陆掌柜当是早已习惯了,只对着落羽连连称赞了几句,又低下头双手向无奚呈过来一个东西,后者随手接了递到落羽面前,红艳艳亮晶晶的,正是一串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
这么短的时间,陆掌柜定是不能特意去跑一趟买回来的,应是无奚来的时候交与他暂为保管。这回无奚身上有了钱财,总该是光明正大同那小贩买来的罢,不知那小贩再见她时是不是又要被吓得面红耳赤。
落羽想着这些心里又有些乐,忙把那糖葫芦接过来拿在手上,当着陆掌柜父女的面倒是要顾及礼数,不能自顾吃起来,于是先就制衣一事向陆掌柜致了谢,那陆掌柜大手一挥忙道:“哪里的话,粗制滥造,还怕落羽姑娘瞧不上。”
落羽心想若这都算粗制滥造,那天底下大多衣匠都要吃不上饭了。也知道他是谦微之辞,又怕无奚烦了他们的寒暄,便也不再同他客套,摆了摆手与他父女道别,陆可柔还想相送,亦被委婉拦下。
出了华绣坊往回走着,这段路并非闹市,行人也不算多。落羽心情倒是舒展了许多,抬起手将那串红艳饱满的果子送到嘴边,直接咬下一整颗,嚼在嘴里清脆多汁酸甜可口,身心都在味觉的刺激下放松下来。
将口中酸甜咽下,正要去咬第二颗,余光瞥见无奚似乎是在看她,落羽将手放下转过头去,无奚倒是半点不遮掩,侧着脸神色淡漠地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眼睛瞬也不瞬。
无奚从来未曾进食,也不知这糖葫芦风味,定不会是馋了她的,这般看着她倒像是在观察她吃东西的神色。
落羽思索了一下,还是将手上的竹签递上前,笑道:“无奚,你要尝一个吗?”
无奚没有去看她手上的糖葫芦,毫不迟疑地微微摇了摇头。
落羽早就猜到了会是这般回应,也不知是被美食迷了心还是这些天无奚都未曾与她动怒让她有了底气,又伸手将竹签上亮晶晶的红果子取了一颗最小的下来,用手捏着送到无奚嘴边道:“你尝一个。”
无奚沉默不语,却也没有别的动作。
“就一个。”落羽坚持道。
无奚停下脚步,视线转到她手中,面容沉寂,静默地与她僵持着。
“一小口。”落羽壮着胆,又把手送近了点,几乎要贴到对方的嘴唇上去,那朱唇未点而生丹,倒比她手中的果子还要娇艳一些。
又是一阵静默,无奚睫毛轻颤看一下,最终还是妥协,微微低头,薄唇轻启,却不是咬一小口敷衍作罢,而是依照她方才的样子,将这小颗果子直接含在口中。
而后抬起头来,将果子于嘴里拨弄了一下,鼓在面颊上。似乎是品出了糖衣的滋味,眼中略有波澜掠过。
落羽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喜,看来她只是未曾尝试过,并非是不喜欢。想到这里落羽笑意全堆在眼角,认真地盯着无奚,看她微微用力,咬下第一口,然而那咀嚼的动作只持续了一瞬便停下,眼中的光当即沉淀下来,幽凉如冬日冰湖。
落羽脸上的笑也随着这眼神倏尔僵住。
坏了,她定是不喜欢酸。
“无奚......要是不喜欢,便吐出来,没关系的。”
无奚并未理会,只停顿了片刻,便又动作自然地进行着咀嚼,只是眼中幽寒越发深邃,末了将口中果子咽下,转过头来,一双眸子似冷夜般觑着她,道:“现下尝过了。”
落羽被这眼神看得一凛,心中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哪怕是人族幼儿,在第一次接触到酸这种味道时都是会有抵触的,她全当自己的口味让无奚尝试,怕是让她更要对食物嗤之以鼻了,想到这里,落羽忙心虚地别过头去,不敢再多话。
逐渐走回闹市,因着无奚面上寒霜未褪,纵然周边喧闹非常,小贩的吆喝也振振有力,落羽亦无心去观望闲逛,光想着怎么去给无奚赔个不是。若她只是不喜欢糖葫芦便罢,落羽担心之处在于那糖葫芦是自己一再坚持要她去尝的,如若她因为此事对自己失了信任,那才是不妙。
正烦恼着,无意中瞥见街边一个小摊位,落羽脑中顿时灵光一闪,转头对无奚道让她等一下,便快步走了过去。
这摊位实则是一个糖果摊,说是糖果,差不多就是冰糖加上一点点果汁润色所制成,位置很是不起眼,小小一处也没有挂招牌,眼力不好的还不一定瞧得见。
落羽走到摊前也没有问价钱,掏出银子,便要摊主为她包一些,那摊主见来了生意,当即喜笑颜开地应下,手脚麻利地拿油纸包好了递给她,然后去旁边摊位借了把小锤,将银子敲下一小块,剩下的归还给她,又从兜里摸些铜子出来要与她找零。落羽怕无奚等烦了,便摆手说不用找了,拿着手上糖果便跑回去。
那边无奚因为驻足了一阵子,身边行人大多都放慢了脚步去瞧她,原本就熙攘的人群在她这边更是有些拥堵,好在她此刻面上冷寂逼人,像是隔了层天然的屏障,那些人想细瞧她也都不敢靠近,倒是在她周围腾出了一小块空间。
见落羽回来,无奚便又从容迈开步子往前走着,落羽打开油纸取出淡黄剔透的糖果,先自己尝了一颗,带着柑橘的香气,齁甜齁甜的,便壮着胆又取了一颗送到无奚嘴边,在她睨自己之前便着急开口道:“这个是甜的,就似你方才吃的糖葫芦最外边那一层。”
所幸无奚暂未对她的话语失信,听到她后边那句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将糖果含在嘴里,因着方才吃的亏,这回倒不着急咀嚼了,含了半晌,似乎发现确如她所言,是纯粹的甜味,眼中寒凉才渐渐消散了些,转头问她道:“此物叫什么?”
落羽莞尔一笑,道:“糖果。”
无奚点头表示知晓,便又回过头自顾去品那糖果的滋味。
看这种反应,她应是对甜这种味道完全可以接受,甚至是有点喜欢的,哪怕这糖果于自己来说是有些甜腻,在她尝来倒像是不赖,落羽着实松了一口气,干脆笑着将那油纸包交与她手中。
无奚虽一贯淡漠得令人无法琢磨,却不是个扭捏的脾气,接过去没有犹豫就从里面拿了一颗,低下头细细观察片刻,又送上来含在了嘴里。
诚然过程有些坎坷,但总归是在不断尝试中找到了无奚的一点喜好,如此看来,她也并非如落羽初想的那般,丝毫不近人间烟火。人族的吃食花样甚多,口味亦是各有不同,往后瞧见了,也都可以央她试试,或许还能寻出别的味道叫她喜欢。
这般想着,落羽心情实打实地好了起来,同无奚一路往回行至城门附近的住宅区,还未过午时,风和日丽的,周遭氛围也闲适下来,倒是一个春日出游的好天气。
街道恢复清净,只余三两个行人悠然闲逛,道路边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个老妪,正在与旁人攀谈,聊的也就是一些养儿育女琐事,落羽行近时依稀听得一些,当然也不甚在意。
只是刚从那男子身旁行过,他身边的老妪身躯一晃,竟突然趔趄着追过来将两人拦下。
这老妪估摸着已至古稀之年,头发斑白,面上爬满了皱纹,深陷的眼窝下一双如枯井般干渴的眸子死死盯着落羽,嘴里喊道:“落羽......你是落羽......”
落羽完全没个准备,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无奚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拦在她的身前。
这老妪身上并无半点灵息,只是个普通的人族老人,落羽定下心神后忙示意无奚没事,又走上前,弯下身与那老妪发问道:“老人家,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老妪面上一怔,双手颤抖着抬起来指向自己的脸,干枯的眼中竟兀地泛起了泪光:“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阿楠啊......”
阿楠。
落羽面上一愣,这个名字她怎会不认识。
十七岁时如往常一般下山去人族聚落闲逛,便在宣城外的村庄中遇见了她。
那个同样青涩的乡村少女有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长期暴露在烈日下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落羽一度觉得她的身上迸发着人间最为蓬勃的朝气和生命力。
阿楠只说落羽长得好看讨人喜欢,便乐得每天带着她一起上山进城。是她教会落羽辨识值钱的药草;是她告知落羽鲜艳的野果大都有毒,唯山莓除外;是她偷拿母亲的胭脂为落羽描妆,之后笑着问她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是她一年后随着父母迁走,还给落羽留下了一筐晒干的虫草和一封信,嘱咐她拿去卖时要学会讨价还价,不要犯傻吃亏。
落羽怎会不认识她。
回忆如浪潮般涌出,历历在目。五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也没想到再见时,她已经是如此老态龙钟,以至于自己竟没有将她认出来。
阿楠仍是将手抬着,嘴唇也止不住地轻颤着。落羽再看着她这张垂老枯竭的脸,心头一阵绞痛,强忍着鼻眼酸涩,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住,握紧了,拇指在她粗糙松弛的手背上摩擦着,哽咽着喊道:“阿楠姐姐......”
“你还是如此年轻貌美。”阿楠止住了眼泪,却还是哽咽着:“我便知道......那时找你偶然见你生了一条鳞尾,我便知道......”
阿楠说着,面上怔怔的,突地又用力将手抽了出去,不再去看落羽,一边步履蹒跚却又决绝地往前走,一边喃喃念着:“我便知道......”
那中年男子正好与人谈完,走了上来,欠身对二人道:“对不住二位,我母亲年事已高,经常会拉着人说些糊涂话,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说罢便又快步追了上去,一手搀住身边的老人,低下头埋怨了两句,而后搀扶着她缓缓向前走远。
落羽一句话没说,看着远处那抹佝偻嶙峋的背影,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要追上去么?又有何意义。除了那短暂的一年,她们这一生的轨迹本就不可能再有交集。如今阿楠有了家庭,有了子孙,已接近走完了她属于凡人的一生。而自己身为龙族,纵然活不到寿终正寝,数百年光景也是人族几代生老病死所不能及。就算此刻能追上她,岁月洪流中她的脚步却也无法驻足渐行渐远,已然走到临近尽头,自己又该如何去追。
日光被云雾遮挡,石板路上粼光褪去,树静风止,四周安静得像在梦境,往昔回忆也似镜花水月一般缥缈朦胧,落羽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是虚幻,哪个才是现实。
此生所求不过是长活于世,如今得偿所愿前路漫漫,回头看,却不见来时伴。
落羽定定地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等到什么也瞧不见了,心中仿佛也随之空了一块。纵然依旧百感交集,却什么都不想,什么也都想不到,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向。
直到脸上突然触到一抹温润的细腻柔软,落羽怔怔地抬头。云雾拨开,风亦随至,树叶摩擦簌簌作响。无奚玄衣皓容,带着日光镀染的微晕,站在她的面前。
她并非是在替落羽拭泪,只是抬起手来,指背轻触着她面上泪痕,墨瞳如月下深潭,无波无澜,但泛映月银晖。
“你难过。”无奚静默着看了她好一会儿,而后淡淡开口道。
这语气不是在问话,只是在简单地陈述。或许是落羽心中陈杂生出了错觉,明明无奚面上依然沉寂清冷,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淡漠,她却觉得此刻春风携暖阳拂面,覆在这淡漠的言语上,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柔。
落羽伸出手来胡乱地抹了几把眼泪,吸了吸鼻中酸涩,不知要如何回话,却也不想因着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努力平定下情绪,落羽也只是低声道:“没事。”
无奚把手放下,定定地看着她。微风扫下几片翠叶,在她二人中间划过,而后翩翩辗转,终是无力漂浮,落在地上。
良久,无奚将视线移开,漆黑的眸子微微垂下,睨着地上萧瑟落叶缓缓道:
“所以我说,莫要与凡人来往过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