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寻阳

声罢,一抹高挑的玄色身形缓缓走上前来,即便无法从这身形上觉察出半点灵息,但黑衣轻摆中周身都覆着一层薄凉的寒气,似有无形的威压从这寒霜气质中溢出,叫人不敢逼视。

此刻那凶恶男子脸上哪还有什么狠劲,五官在痛苦之下几近扭曲,眉头紧锁又奋力挣扎了几下,发现竟无法将手挪动分毫,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咬牙道:“他娘的,这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凡人,她不知道施了什么术法,我完全动弹不得,这样下去我的手快要废了,大哥,快......快过来帮帮我。”

被他唤作大哥的高个男子这才缓过神来,忙准备过去看看情况,却又被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打断了动作,整个后背都僵硬了起来。

“这条龙现下是我在养着,要动她,你们便都得死。”

即便是说着这般让人胆寒的话语,无奚面上仍是平淡幽静的,仿佛在场众魔于她来说不过蝼蚁一般。

这般不屑的态度引得那高个男子一阵怒火攻心,也顾不上替同伴解困,只忿忿对他道:“你且先撑一阵,不管是什么术法,只要这女人一死,自然就会解除,就算她不是凡人又能如何,我们人多势众,岂会敌不过一个女人。”

说罢又抬头对另一个同伴道:“一会儿交起手来,你只管去擒那条龙,记住,要活的,哪怕半死也得留下一口气。”

无奚见状,便没有再多言,只是不着痕迹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将整个身形挡在落羽身前,这个距离几近贴身,无奚身子高出落羽一点,如此以来后者的视线便牢牢被遮挡住,丝毫瞧不见远处的情况,也导致身后这人的心里因视线受阻而泛了些焦虑,但想到这应是无奚故意而为之,落羽踌躇了一阵,还是没有强行站出头去。

虽然无法分辨现场情况,但言已至此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周遭的氛围一片死寂,只有那率先发难的男子强忍痛苦而发出的丝丝呻.吟,让这份寂静中多添了一丝紧绷。

如此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对方终是按捺不住,率先打破寂静的便是那高个男子狠劲十足的一声大喝:“一起上!别给她施术的机会!”

说罢便是一阵风声与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刀刃于地上拖动的刺耳摩擦,落羽听得心头一乱,就要露头去瞧当下局势,脑袋刚往侧方倾出一点,便听得无奚于前方轻声道:“别看。”

落羽于是又老老实实地低头缩了回去,即便近距离下眼前人笔直的身形没有透出一丝慌乱,但前方传来的不断逼近的响动仍是让落羽心中惴惴不安,听这动静,他们应是五人齐发,那不能动弹的男子尚且能用术式,想来这五人也定是不会只想贴身肉搏。

空气中偶有撕裂般的怪动,应就是那些人施展术式所发之声,而无奚还是岿然立着,半点没有要结印施术的迹象。

这可是急死了落羽,耳听着那杂乱又剧烈的响动就要到跟前,她虽遵无奚所言不试图露头去看,但手上已经用了蛮劲握着摇光,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震起的土灰,那些人再往前一丈,她便准备持着剑冲出去。

然而这汹汹而来响动行至跟前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凌厉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落羽听得一阵心惊,汗毛都直立了起来,发生了什么?无奚分明还站在自己面前,动也不曾动过一下,而这些叫声撕心裂肺,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别说再要攻上来,就连自保恐怕都无余力。

随着惨叫声越发凄厉,脚边的地上一滩血液溅出,缓缓浸入泥土中,染了一地鲜红。落羽盯着那滩血迹,心中突然明了为什么无奚会坚持拦在她身前,血溅数丈,现场应是极其惨烈,触目惊心,落羽此前刚刚经历了宛如修罗场一般的蟠龙一族惨状,因而无奚才有意不让她瞧见。

片刻后,叫声渐缓,而后消停,四周归于寂静,那滩血液也在阳光下逐渐失了红鲜,最终化为一层灰色尘土覆于地上。

魔族在身死后,血肉不会留存下来,多是会直接化作尘灰消散而去,见得此状,那些魔族男子大概已是......

“无事了。”无奚淡淡开口道。

落羽忙一个闪身出来,却不是着急去看现场情况,而是站在无奚面前目光在她身上辗转了几遍,确定她周身没有伤痕,甚至没有溅到一滴血液,面上气色也一如往常,这才放下心来,扭头往前看去。

野草杂生的道路上,已无半点魔族的影子,唯有还未来得及消散的几堆灰色尘土,在土地上随风拂起。

“你如何做到......”落羽面带惊色,声音也有些发颤。

无奚将眼眸划过来,并不答她话,只反问道:“你跟魔有什么渊源么?”

落羽忙摇了摇头,虽然自小不能住在王城,族人对她不管不问也给了她空前的自由度,让她能够在三月之内随意四处游荡,但不知是强运附身还是怎的,长久以来她连恶妖都少见一只,莫说魔了。要说渊源,也就沼泽林那只魔看上了她可口的龙身,想要用她饱餐一顿罢了,但那只魔已被云念笙就地诛杀,还能化成鬼魂回去找人来算账不成。

思索至此,落羽抬头道:“没有,我亦是一头雾水,但想来应是与蟠龙一事有关,那领头的男人方才点明知晓我去过蟠龙王城,却不知是如何知晓的,又等到现下才来寻我犯难。”

无奚听言沉默了片刻,又道:“你之前说,当时从尸体的留存状态看来,蟠龙事发应在三日之内,是么。”

“是。”落羽点了点头:“怎么了?”

“那便应是你到达之时,他们原本就还未曾离去,只不过躲在王城某处,没有被你发现。”无奚淡道。

落羽听到这里,背后倏尔冒出了一阵冷汗,确实细想起来,自己这趟行程仅有王上和云念笙二人知晓,若要清楚自己的行踪,唯有当时就在现场才能如此确定,而自己那时只顾着寻找幸存者,对行凶者可能还留在事发地的可能性完全没有过半分考虑,却不想当时自己其实就离死亡近在咫尺了。

“那他们当时......为何不直接对我出手?”落羽实在是有些后怕,脑子里也混乱得很,不知道自己到底摊上了什么。

“不知。”无奚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襟:“这番来的不过是几只下等魔,数量再多亦做不到将蟠龙灭族,应是背后还有旁的力量。”

落羽脸色又沉了几分,封魔大阵动荡已久,即便常有散魔从地底魔域爬出来为祸人世,这么多年来魔族唯一一个成了些气候的也只有两年前的斥兀,现斥兀已死,魔族又如何能聚集这么大的力量,足够覆灭蟠龙一族。

不说这一点,就连动机也是疑点重重,魔族嗜杀嗜血既为天性,蓄得如此力量不率先对人族发难,反而对先对不问世事的蟠龙一族出手,又是为何。

这些问题缺乏的信息太多,光是用脑子想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落羽也并不打算现在就把自己给绕进去,只是又突然想到了别的东西,忙开口道:“如你所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既然魔族已经为了找我大费周章,却又偏偏只派了几只下等魔前来,这般看来,我觉得他们此行目的并不只是直接将我带走,而更像是在进行某种试探。”

无奚看了她一眼,问道:“试探什么?”

“你。”落羽低声道。

无奚睫毛拂动了一下,眼中沉寂略微泛起了一丝波澜。

落羽见状,知道自己大概是猜对了一些,无奚虽不知是何种身份,但她才是让这些魔背后的人有所忌惮的原因,于是接着道:“你身上没有半点灵息,按理来说于旁人看上去只是一个凡人,这些魔最初如此小心谨慎,还要先在暗中潜伏观察,实在太过反常,他们应是对你的身份有所猜测,又不甚确定,才特意派人前来试探。”

无奚不作回答,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挪开,转而又看向地上那几堆灰土,似乎有所思忖。

落羽话都已经说完,也没有什么要继续与她商讨的,便静立在旁边看着她。

其实自己对无奚的了解也仅仅局限于知晓她是妖族出身,应是某支妖兽族的最后一脉,且术法伴有黑色雾气,除此之外对于她的一切都是茫然无知的,此刻心中也无比希望无奚能言明一二,也好让自己多了解她一些。

这份沉默只持续了片刻,不一会儿,无奚抬眸淡道:“走吧。”

落羽见状,便清楚了她的态度,眼神微微黯淡了些,但也不再多言,只点头应下,便准备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行进。

刚走出两步,无奚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往地上看了一眼,淡道:“这些山莓已经不能吃了。”

落羽面上一怔,又想起那些魔族男子现身时,无奚连瞧都没瞧一眼,只一直伫着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果子,原是在想这个么。

心里顿时涌了些暖意上来,落羽笑道:“撒了便撒了,一会儿路上见着,再摘来便是。”

无奚听言,便转过头去平视前方,面上幽淡,不再说话。

然而顺着道路一路下得山去,也未能在周遭灌木中看见一点山莓的影子,这种果子本就不常见,得了一株已是不易,再想寻得其实还得看时运。也无妨,当时那种境况,哪又还顾得上这几个果子。

下山之后沿平路又走了一段,终是在道路尽头见到了环城而立的寻阳城墙,城门多名卫兵把守,见了她们便上前细细盘问,无奚无话,落羽随便寻了个由头,说她们是外乡来的商贾,去城中找陆姓老板谈点成衣生意,半真半假掺着,倒不容人有疑。

这陆家铺子看来正如陆可柔所说,手艺精良广为人知,那几个卫兵听了立马就放了行,只是仍不忘多瞧了无奚几眼。

进得城门,寻阳城的繁华便落入眼中,起初只是住宅客栈居多,来往行人也多是些挑担赶车的伙夫,沿着石砌道路往前行进,周边逐渐多了些茶楼酒肆,各色店铺也林立其中,再往里走进到闹市,街道上两侧亦摆满了种类繁杂的小摊,行人渐多了起来,从聊天攀谈到周遭小贩的推销吆喝,人声鼎沸热闹嘈杂。

无奚冷着一张脸从中走过,来往的行人大多都会面带惊色直直地看着她,而后视线顺带着移到落羽的身上。说实话这般引人注目实在让落羽有些不自在,但无奚这张脸,除非是取张面纱给她遮了去,不然要想低调行事实属不易。

那位视线汇聚的中心人物倒是像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一直面无表情平视前方,想来无奚就算心生不适,面上也不会表露出来,就只有落羽自个儿,无论心里还是表情,多多少少都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进入闹市区以后,随着摊位的增多,小吃摊也越发多了起来,一路过来已经见了数个烧饼果脯糕点摊,若是往常,落羽定是要一一买来尝过,只是现下刚遭遇了魔族袭击,倒没有什么心情花在吃食上,况且身上并无分文,此次下山进城也不是为了吃喝玩乐而来,万万不可误事。落羽行走其中,保持着目不斜视,努力让自己习惯这源源不断的由来往行人分散过来的目光。

“糖葫芦哟~酸甜的冰糖葫芦哟~”

一声充满市井气息的卖力吆喝传来,听得落羽心中一动。这吆喝中宣传之物,好巧不巧正是她平素最喜吃的冰糖葫芦,即便心思混乱,情绪不免也泛了些波澜,忍不住就顺着那吆喝声往街边看去。

一名小贩穿着粗布短衫,边喊边冲着来往行人来回打量寻找潜在顾客,他手上握着一根长杆草把,草把上以细竹签插满了一串串裹着晶莹糖衣的大颗山楂红果。

落羽看得目不转睛,旁边有个小男孩跑过去,从兜里摸出两个铜板,从笑盈盈的小贩手里接过一串,拿在手上嘎嘣一口,吃进了她的心坎儿里。

“你想要?”

一道冷声让落羽回过神来,转头往身侧看去,无奚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落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失了态,她方才直愣愣地对着那男孩手中看了半晌的痴样,想必也都被无奚瞧了去。

再想隐瞒也无意义,说不想要定是违心的,她于是低着头踌躇了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应完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对上无奚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心中陡然多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片刻后,落羽一脸僵硬地拽着一串糖葫芦,无奚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侧,身后的小男孩杵在原地嚎啕大哭。

......

周边来往的人群大都停下了脚步,看着她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样不好吧。”落羽低下头看着手中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忍住面上的异样,小心翼翼地接着道:“那孩子就只有这一串,被你抢了,他便没有了,你看他哭的,可怜得紧。”

说罢她盯着无奚的脸,心里却是没底,无奚虽应已在这世上存活已久,见惯世间百态,仍是性子漠然,人命尚于她如草芥,更何况要她怜悯人族之所失。

无奚听了,眼睛稍微垂了垂,思忖片刻,也没有不悦,淡淡道:“那还给他吧。”

落羽心中一喜,却不是为了那孩子,而是因着无奚心中或许也有些秩序善念,不过是无人引导,今日她愿归还这糖葫芦,已是退让了一大步。

这般想着落羽忙跑回去在那孩子面前蹲下,将手上的糖葫芦塞在他手中。那孩子接过,却是不哭了,只是抬起头,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看着她。落羽顺手摸了摸他的头,挂上笑容与他说道:“乖,那个姐姐不是坏人,只是瞧你可爱与你开个玩笑。”

说罢带着笑意转头看了无奚一眼,她的位置离落羽比先前远了许多,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凭空又多出一串糖葫芦,神色冷淡自若,正飘然向这边走来,身后的小贩涨红了脸追着她,却又不敢开口跟她要钱,周边围观议论的人更多了。

......

落羽见状又把头低下去,脸上的笑也变成了硬扯着嘴边皮肉的僵硬抽搐,低声对那孩子说:“对不起,她可能在娘胎里就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