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人族说书人提起过,人死后,魂魄会去往地底冥界,是要过奈何桥,喝了忘情水,再于森罗殿中听阎王数清自己一生罪状,根据罪名轻重判入不同地狱赎清罪孽,方可再入轮回。
落羽幼时还怕得很,对于青龙族来说弱小便是最大的罪,那她若是死了,势必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落羽每日想到此事就提心吊胆,还因这特意拐弯抹角地去问了王上。
而后王上淡笑着与她说,神迹湮没后,世上再无轮回转世,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冥界阎王地狱,人死了,便是死了,魂魄离体后化作尘灰散去,什么都不剩下,再也寻不见。
落羽当时听明白了,却也不是很明白,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都不剩下,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现下还是剩下了什么的。
尚能感觉湿冷,尚能听到虫鸣,尚能于混沌中睁开眼,在惊诧中醒来。
第一眼是满眼的黄,朦胧一片,却不像是说书人口中的冥界。落羽定了定神,才看出那是悬于顶上的杏黄帷幔,带着还未清明的思绪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一张床榻之上,并未盖被,只有一柄赤红短剑放于身侧,低头一看身上泥泞湿漉均在,鞋靴也未脱下,也难怪在迷迷糊糊中还能觉得冷。
将手放于胸口,手掌上跳动节奏分明,五感均在,她竟还是个活人。
明明在闭上眼睛之前,感受到所有气息都从身上抽离殆尽,心脏也确实停止了跳动,而现在它在她手掌下阵阵起搏,苍劲有力,之前匍匐前行在指尖留下的伤口也随着胸前起伏隐隐作痛。
落羽坐在床上怔怔地捂着心口,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自身心跳和指尖刺痛。意识从混沌中被归还于身体各处,脑中逐渐清明,也回想起了失去意识前的一切。
那条溪流的凉,那座高山的雾,那片草地的翠,还有那个黑衣女人的绝美。
是她救了自己,又将自己带到了此处么?当时身处四周孤寂了无人烟,若不是那女人,落羽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力量能赶在垂死一刻将她救下。
从指尖伤处结痂来看,应是将将只过了半天,而现在她周身灵力充沛,与那时的灯尽油枯之感相差甚远,想必是那女人及时渡灵于她,才将那副垂死之躯从将散尘烟中又拉了回来。
那女人又是何许人物,能在极限的时间内完成渡灵救自己性命的,绝非等闲之辈。她于黑雾中显现,必然不是人族修仙所成,却也没有魔气,那便应是妖族出身。
落羽曾在书中看过,妖中实力强大者,术式有类似气雾能力的,应该是罹,或是蜃,又或是其他伴着黑气的妖兽,她对妖族了解不多,单凭王城后殿那几架子藏书,也猜不出个真切,但可以确定的是,妖族大多秩序混乱善恶不定,虽一般不与外界犯起冲突,也不至于会突然这般大发善心,那女人既会出手救下自己,必然是出于某种缘由。
想到这里,落羽把摇光别在腰上,侧身下了床,开始打量起周身环境。这里是一处室内,床榻位于里屋,箱底木架,红木雕文,杏黄帷幔质地细软,应该也是上等的料子,断不像寻常人家用得上的。
绕过一道紫檀架子水墨屏风,进得外室,屋内陈设大多都是红木质地,做工精致,却都蒙着一层薄灰,似是许久无人居住。
落羽大概扫了一眼,这般布局陈设倒像是人族居所,且应是达官贵胄所有,而非那黑衣女子。
出了房门,便是一道回廊,绕着翠竹绿草,响着戚戚虫鸣。抬头辨了眼天光,现下应是下午。这院子占地极大,回廊所径皆是植被水池,树木以翠竹和梨树居多,亦是无人打点,草木皆自然生长,肆意繁盛。正值暖春,梨花开得正兴,铺了一地白瓣,倒还颇有几分雅兴。
路上多有好几间厢房,其中一间小的明显为灶房,这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此地应是某位人族贵胄的一处山水别院。
果不其然,入得前院,就在那院门匾额上见到了「青书别院」四个大字,也落了一层灰在上面,但下角并无落款,无从辨识其主人身份,是以落羽没有驻足,虽然身上所着只能用脏乱来形容,原本眉清目秀的面容也被泥水糊得狼狈不堪,但她也只微微理了理胡乱坠下的头发,又继续往左面偏院走去。
方才经过有看到一口水井,房内也有精致的浴盆器具,里屋几个檀木柜子,想必也会放着一些衣物,如若她想,的确可以先洗净身子,穿戴整齐一身清爽之后再去院中游荡。
只是这别院毕竟是他人所有,未经许可动用他人器物,怕是会惹得院主人不悦。即便这院子看上去久经放置,未有人迹来往,她却也要整个走上一遍,等确定那别院主人不在此处,再去处理身上污秽。
行至半途,梨树越发密集,却又与先前的布置不大一样,这偏院梨树大小不一,也不像另一处那么错落有致,像是在原本的布置上,又新移栽了好些颗植株,看来这院主人对梨树算得上是情有独钟。
她行走其中,心境是极为放松的,一者因为这院子景致实在风雅,周遭流淌着闲适安好的氛围,让人难生忧虑。二者则是从悠悠醒来开始,心中就不觉会有什么危险,她已在此昏睡半日,若是院主人真对她有什么歹意,早就可以趁她不省人事时动手,不会待她醒转,还特意将摇光留给了她。
然而在回廊尽头,转角又过一道园门,落羽却蓦地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不远处,周身环境仿佛都静止了下来。
这里是梨花最盛处,漫眼透白花瓣,似冬日白雪铺了满园,带着花上晶莹脉络,倒比白雪更添媚态。
在这皑皑生媚的花林中,一个高挑的女人背对着她静默伫立着,那人一身玄色,于这白净世界里,显眼却不突兀,幽邃却不邪魅,几片梨花落在她的肩头,恍若飘在幽潭深涧,不起波澜,但点春色。
落羽看清之后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先前见这别院样式,笃定其主人并非是这黑衣女人,却不想她也会在此。未曾与妖打过交道,即便清楚对方不会无故相助,但毕竟已是对自己施下了救命之恩,怎么也要先道个谢才行,想到这里,落羽心中一阵懊悔,早知道便先去把自己洗白净了换身干净衣服,用这幅狼狈模样面见救命恩人,未免太过邋遢。
似乎是感觉到了旁人的存在,那女人缓缓转身,袖口下一只修长素手握着那根骨笛,漆黑似夜的眼眸向落羽看来,满园春色映在她眼中,亦覆薄薄冰霜。
落羽被这眼神看得一凛,方回过神来,见她一直觑着自己,也不开口,忙上前低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说罢又抬头去那女人,女人面容清绝无双,却无半点神色在上面,而后薄唇微启,声音如冷冽清泉:“你既持我骨笛,又为何要谢。”
落羽听得心中一惊,那只骨笛居然是这女人所有之物。之前吹响骨笛,未见灵迹,还当是自己修为尚浅无法驾驭,并未将她的出现与那骨笛相联在一起过,现下想来,这女人原是闻笛声而至,可自己当时气息微弱,吹奏之声细若蚊蝇,她竟也能听得见么?
先莫作他想,骨笛乃是先王交与王上的灵物,又说可解一时之难,这解难之法,竟是唤来这样一位绝色风姿的女子,其中种种都令人匪夷所思。
落羽瞧不出她的神色,也不敢随便发问,只能低声试探道:“这笛子是我青龙族王上交由给我的,其中缘由我实在不知,不想竟是你的东西,我先前危急时刻慌不择路吹响了它,可有冒犯到你?”
那女人听她所言,却不回答,面上依旧无甚神色,只又开口道:“你叫什么。”
落羽忙回答:“我名唤落羽。”
“落羽。”女人轻念了一遍,面上皮肤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白净得有些失了血色,薄唇却是未点而生丹:“坠地之鸟,这名字甚是羸弱。”
话落,女人身形轻晃,缓缓向这边走来。落羽看着她,禁不住屏了呼吸,短短几步于她来说缓慢如时间停滞。
随即女人在她面前站定,将手中骨笛捏在腰前,玉手摊开,那骨笛瞬间碎成一捧粉尘,在她手上渐渐稀淡消失,比起消散,更像是钻入了她的手掌,与她融为一体。
“这是我予一人的信物,倘若有事相求,可凭此笛唤我出来。她已身死,你既吹响骨笛,便算你的。”
她顿了一下,又看向落羽,深邃的眼中点点墨光,映出后者呆愣的面庞。
“所以,你有何事相求。”
当她问出这句话时,落羽脑中应是要思虑甚多的,骨笛于这女人是何物,她是何种身份,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又与先王有何关系,等等等等,自己一概不知。
而此刻,落羽与她四目相对,听她语气淡漠,问自己何事相求。
她正有所求。
遥想这一生,于龙族于天地皆为草芥,凡人尚可自力更生,自己却处处需要依附他人苟延残喘,任族人蔑视欺凌。若换做旁人,这般没有尊严没有自我地活在世上,不如早早了断去,免去一生苦难。而她偏偏又贪恋世间冷暖,不愿化作尘埃散去,哪怕为草,哪怕为芥,忍气吞声六十余载,又漂泊四月挣扎奔命,也只是为了不顾一切想在这世上活下去。
何所求?生,便是所求。
落羽苦寻四月未得善果,反倒流离失所辗转生死,如今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摆在她眼前,哪怕这女人是妖是邪,于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不能牢牢将这次机会把握住,她往后生机便又要重归虚无缥缈。
是以落羽心中再坚定清明不过,迎着那女人的视线,将满心念想都汇于眼中,向她开口道:“我想寻求庇护,保我安生。”
落羽一句言罢,女人静站不动,面上无半点起伏,院内氛围安静下来,一时无声。
落羽见状眼光一沉,心里清楚这请求属实太过迁强,这黑衣女子已是将自己从濒死之中救了下来,自己当时灵息散尽,对方应知晓她无法聚灵,如若依她所言,不光要于这世间保她周全,还要定时将自身灵力渡她让她维生,不管怎么想都是天大的累赘。这女人不愿答应,倒才是正常反应。
思索至此,落羽心中轻叹一声,闭上了双眼,将视线归为黑暗。
黑暗中女人冷声忽至,激起她心中巨浪千层。
“就只有这个么。”
落羽兀地睁开眼,见那女人面无波澜,岿然而立。
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乍破的曙光。